散文||悠悠石磨情
悠悠石磨情
孙礼昌||贵州
那盘老石磨,蜷缩在老家柴房的角落,布满蛛网和尘灰,磨身还长出一圈淡绿色的青苔。像一个老人,躲在时光的阴影里独自回忆着曾经辉煌的岁月,舔舐着生命里的累累伤痕。我拂掉蛛网和尘灰,磨身上镌刻着的“万古千修”四个字还依稀可辨。我掀开石磨,轻抚着一排排磨齿,一股悠悠的沧桑感从磨齿汩汩流出,向我无声地讲述着什么。
二十年!在我的印象中,这盘石磨至少二十年没有磨过任何东西了。而二十年前,它可是我家里等同于锄头、犁铧一样不可或缺的物件,一个任劳任怨、默默付出的生活伙伴。
听父亲讲,这盘石磨的来路可不简单,它是父亲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花六块钱在本乡一个叫做红岩子的地方买的。他和万姨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五公里外的地方抬回家。从那么远的地方磨破了肩膀就为了搬来两块石头,当时石磨在农村家庭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我家这盘石磨“个头”较小,直径仅40公分,上下磨合起重量不足300斤,固定在一个柏楿木头做成的架子上。这种磨在我们当地俗称“小磨”,只能磨小份量的玉米呀,米浆呀,豆子呀什么的。父亲虽然把石磨搬回了家,可长期围着石磨打转的却是母亲。从我记事起,石磨转动的霍霍声经常把我从清晨的睡梦中唤醒,不用猜就知道又是早起的母亲剁好猪草、挑满水缸的水之后在推磨。母亲一推一拉,瘦小的身体有节奏地前倾后仰,匀速转动的石磨发出欢快的霍霍声,包谷碎儿窸窸窣窣沿着磨身落在石磨下的簸箕里。不一会儿她的额头上就沁出一层密密的汗珠,清晨的光束穿过柴房的空隙照在她淌汗的脸上,涂上一抹金黄的光晕。推磨结束后,母亲转动着筛子一筛一筛地再把包谷面分成粗细两种——粗的给猪拌食(猪光吃猪草难长膘,即使生活再困难也要三天两头给猪补充点糙粮,过年才有肥猪儿杀),细的拌在白米饭里蒸煮成“包谷饭”。那时粮食紧张,大米只能兼起包谷、土豆、高粱等混起吃才不至于断顿。勤劳的母亲以家庭为轴心,每天围着灶台和石磨转啊转,想方设法改善家庭的生活。远远地看见屋顶升起的炊烟、听见家中石磨工作的声音,就能想像母亲为我们准备食物而忙碌的样子,心中便会涌起莫名的欣喜和感动。
芒种前后正是父亲体力透支最严重的时候,母亲无论多忙都要做点好吃的改善生活,比如汤圆,比如豆腐。白天母亲照样下田干活,推磨的活儿则安排在晚上。那时没有电灯,母亲就在石磨的旁边高高支着一盏马灯。马灯的光不算很亮,昏黄的光将母亲躬着的身影拉得老长,随着母亲一前一后的推拉,身影在地面和墙上有规律地晃动,就像无声的皮影戏一般好看。父亲过来执意要帮忙,母亲嗔怪道,“这磨轻,不用你帮忙!你那么累,早点歇吧!明天还有重活等着你呢。有强子帮着添料,磨不了多长时间!”从小母亲就教给我劳动的习惯,我很自觉帮她打下手——往磨眼添磨料。添料很讲究,不能快也不能慢,不能多也不能少——添多添快了,磨不细,米浆是糙的;添少添慢了,让石磨空转,磨齿容易磨损效率也不高。为了驱赶长时间推磨的疲劳,母亲教我唱歌谣:“推磨嘎磨,推粑粑,接嘎嘎(外婆),嘎嘎不吃幺儿的糊粑粑;炒米儿,接姨儿,姨儿不吃幺儿的糊米儿;推豆腐,接舅舅,舅舅不吃幺儿的臭豆腐。”母亲一边哼着歌谣一边推动着石磨,米浆顺着石磨铺成一圈洁白的水线流进下面的木盆里,发出“滴嗒滴嗒”的声音,在深夜的柴房里弹奏着一曲欢快的小夜曲。嗅着淡淡的米香,想着这一盆米浆明天会变成热气腾腾的香喷喷的汤圆,我情不自禁咽了几口口水。以至于多年后回忆起晚上母亲推磨的场景,满满都是汤圆的味道。
石磨悠悠,转动着母亲的歌谣和童年的时光。石磨吞进粗粝的粮食,吐出精米细面滋养着一家人的生活。转眼我就成了少年郎,已够得着磨杆,该为母亲分担负担的时候了。我两手抓着磨杆,用力往前一推借助惯性迅疾往后一拉,石磨便轻快地转动起来。我很得意,快速的转动着石磨。母亲连说“慢点慢点!不要使蛮力,一两下是磨不完的。”果不其然,不一会双臂便酸疼不已。特别是磨新鲜包谷浆,要尽量往磨眼里少添水,包谷浆粘连在上下磨槽里,推拉就感觉特沉重,用劲往前推出去后就拉不回来,我抓着磨杆直喘粗气,一副狼狈样儿。母亲换我下来添料,不紧不慢地推拉着石磨告诫我,“推磨是个技术活儿,靠蛮力是不行的,你急磨子可不急。慢工才能出细活。”直到推完所有的磨料,母亲始终保持着同样的速率、均匀的呼吸。多年以后在经历失败和挫折后想起母亲那句“慢工出细活”的话,浮现出石磨在母亲掌控下温顺转动的样子,才明白面对生活的重压时淡定从容是多么重要!
每次用过石磨后,母亲都要把磨道清理得干干净净,再把磨石掀起晾干。用她的话说,“你对磨好,磨才给你干净的食物。”由于长年累月的转动,石磨的凹槽会磨损,出料就会粗糙。母亲就会请村西头的陈石匠修磨。一般一年一次。陈石匠把石磨放在二条并排放在一起的长凳的中间,围上皮裙,戴上眼镜,慢悠悠地用锤子敲打着钢錾,将磨损的石槽一錾一錾地凿深。在“叮叮当当”敲击声中,半晌工夫,石磨就凿好了。母亲已做好饭菜,请石匠务必吃饭再走,感谢他的辛苦劳动。望着新修的焕发容光的石磨,母亲露出满意的笑容,浑身又聚满了使不完的劲儿。
年复一年,母亲推着石磨转着生活的圈,消磨着青春和美丽,磨出香甜的食物把我和弟弟妹妹喂养大, 她却逐渐老了。随着1991年家乡通了电,电磨代替了传统的石磨,以前石磨一上午磨的面现在只需10来分钟就能搞定。母亲依然忙前忙后操持着家务,但有了更多的闲暇看看电视或到左邻右舍串串门,和老人们唠嗑家常,感慨着家乡让人吃惊的变化。而那盘石磨,在柴房里闲置起来。母亲偶尔经过柴房瞥见它,念叨着,“好久没用你了,灰都这么厚了。现在我怕是推不动了!”仿佛见到多年失散的伙伴,眼神竟是满满的不舍。父亲嫌石磨碍事,准备搬走扔掉。平时温顺的母亲异常坚决,“它陪了我家走过这么多年,全靠它才熬过了那些艰难的日子,不能扔啊!”
就这样,这盘石磨就蜷缩在老屋的柴房里,默默地咀嚼着孤独,陪着老家的母亲一天天变老。每当我回老家看到它,就像在读一本岁月变迁的书,每一道磨齿都镌刻着坚守、付出和爱。
插图/网络
作者简介
孙礼昌,76年生,现年43岁。砍过柴,求过学,教过书。现供职于贵州省遵义监狱狱政科。有豆腐干散发于《遵义日报》《散文诗》《贵州日报》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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