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羊 倌
羊 倌
一声春雷，又是一个春天。
趁着春光大好，回了一趟老家。也许是因为从小生长的地方，不管走出多远，离开多久，有多少时过境迁，也不管这些年她经历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那里熟悉的声音和面孔，始终如春的气息那般，令人亲切舒服，饱含生机和希望。
羊倌，请允许我这样来称呼，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写出乡音里的那个名字，也觉得羊倌这个词最能代表他。这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单身汉，也许说老男孩更确切些，因为多少年来他都是像孩子那样活着。为什么叫他羊倌？因为他的前半生有一大半的时间是与羊为伍，和羊打交道。羊倌是一个身材矮小、头脑并不聪明的单身汉，据说在他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家里的大人将他放在大桌上玩，是那种桌腿很高的四方桌，他从上面掉下地，摔坏了脑袋，才成了后来的这般模样。
第一次看到羊倌，他身穿打着补丁的藏青色粗布棉袄，头戴一顶深色小帽，手握一根长鞭，嘴里咬着茅根，赶着一群山羊，走在村里那条由村庄通向田野的小路上，遇到熟人，就傻呼呼地一笑，咧开嘴的一瞬间，仿佛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不知为何，小时候我是害怕看到他笑的，总觉得他发出的笑声里有几分诡异。所以，每每独自一人走在路上、远远地看到那一群羊时，我都会从羊群的最边缘快速离去。而他，只要看到我，总会热情地喊出一连串貌似打招呼的话，关于内容，我只听得懂他喊我小名，至于其他，并不像“吃过饭了吗？”、“去哪里啊？”之类的习惯性问候。我也都是用两个字回应——嗯啦！然后，他就是“呵呵呵呵呵”地笑着继续赶他的羊群，偶尔还会将手中的长鞭甩两下，如果甩得成功，那长鞭在空中发出的清脆响声是很悦耳的。
春天，万物复苏，最容易在田间坟地里看到羊倌和他的羊群。温暖的午后，羊倌总是挑一处阳光姣好的土坟斜靠着，嘴里咬着新出的茅根，望着羊群肆意地啃食土坟上的嫩草，时不时摘下那顶深色帽子，挠挠头皮，再顺手整理整理被放在帽子里的废纸，那些也许几天前还在邻居小孩作业本上、几天之后即将被遗弃在某个茅房的巴掌大的纸张。然后，再将帽子重新戴上，手扶着帽沿配合着脑袋将帽身抹正，那动作有点像电影里部队开拔前战士在亲人面前整理衣帽。
去往田间劳作的乡邻路过，看到靠在坟边的羊倌，喜欢寻他开心，逗道：“羊倌，你家有只羊跑了，跑到那边田里去了。”他赶紧站起来，扫视一遍，然后“呵呵呵”一笑，回应：“不少。”路人并不罢休，“你数数看多少只？”这下他便不再作答，只是继续“呵呵呵”地笑。日子久了，次数多了，对于路人的玩笑，他也不再理会，只是一个劲儿地傻笑。乡邻都觉得他傻，遇到总是喜欢逗一逗。再大些时候，我也学了路人的招数，久而久之，竟发现他那笑声里的诡异不见了。
后来，母亲说：“你别看他不识数，羊群里只要少一只，他都晓得，从来不会丢羊。”
若是遇到羊倌身边没有羊群，多半是因为外面下着雨，这样的天气，他通常喜欢穿起胶鞋踩着泥泞去各家串门聊天，对象自然都是眼花耳聋坐在门槛打瞌睡的老头老太太们，这样在外人看来交流起来并不那么顺利的人群，不知他们经过多少次的重复才明白对方所述，总之看上去也是不亦乐乎。有时候，他们会请羊倌帮忙掏耳朵，他也是非常乐意的。日子久了，村里的老人耳朵痒了，就会嘀咕一句“羊倌几天不来了”。更有甚者，理完发，会对剃头师傅说一句：“今个耳朵不掏了，回头让羊倌掏。”可见，羊倌这掏耳朵技术也是得到广泛认可的。
如今回乡，再见羊倌，脸圆了，体胖了，曾经形影不离的羊群不见了，下雨天不再穿起胶鞋，寒冬腊月也不再将手对抄在棉袄袖子里，藏青色羽绒服代替了粗布棉袄，帽子里也不再塞着废纸。不变的是，迎面走来，依旧“呵呵呵”一笑，对着我们这些早已长成的大人喊出小名，算是打了招呼。也有好事者对着他的背影喊：“羊呢？”而他，总是简单低沉地回答：“没有了，不好养了。”想来，当初家里决定卖羊的时候，他的内心是难过的，看着羊被拉走，也会伤心的吧。然而，他应该也是明白的，这宽阔敞亮的水泥路再也不能像早些年那乡间的泥泞小路可以任由羊群肆意地蹦出一撮一撮“羊屎弹子”来，路两旁修剪整齐的花草也不似早年那些野草可以任由他的羊儿肆意啃嚼。
如今，已过花甲的羊倌，站在人前，红光满面，眼不花耳不聋，所谈所讲已与羊无关，只滔滔不绝地说过年去了哪个姐姐家，姐姐给他买了什么衣服，做了什么好菜吃。问他过年几岁了，依旧只是“呵呵呵”。
就这样，一年一年，羊倌忘记年龄忘记时间地生活在小村里，你问他何年何月，他不知，你问他今年几岁，他依然不知，只是笑，似乎这些与他无关。路人皆笑他傻，然，世事纷扰，焉知非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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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蔡娟，女，1983年1月出生于江苏淮安，2004年毕业于盐城工学院，毕业后定居盐城，先后从事行政、人事工作，喜欢旅行、写作，尤爱散文，有《栀子花开》《锲而不舍》《微生活》《槐花香》等多篇散文发表于盐城晚报。也曾在一些部门及单位主办的征文活动中获奖，其中《阳光文字》和《读书，写生活！》先后在“盐渎风”盐城市第四届、第五届读书节读书征文比赛中获得成人组一等奖和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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