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誓
陆永廷赶回老家的时候，他爹已经被陆永廷三个儿子送下地了。这爷儿俩，这辈子总算有一件事达成共识：就是死了，也绝不再见面！
这是陆永廷当年离家的时候，他和他爹赌气发下的毒誓。那时候陆永廷还年轻，不到三十岁，但已经是三个娃儿的爹。只是陆永廷自己好像还是没有长大，或者说压根儿就是不知道好歹，任他爹每天一蹦三尺高的骂，他每天除了和狐朋狗友们一起喝酒抽烟打麻将，绝不再有其他事情可做。媳妇儿受不了他这副德性，在第三个娃儿生下来不久，便说是回娘家，从此一去不回头。本来有爹有妈的三个孩子，倘若没有了陆永廷他爹的疼爱，跟孤儿没什么两样。
陆永廷从小就不听他爹的话。尤其是在他亲眼看到娘因为挨不住爹的揍，一口气喝下了一瓶棉花药，再没有抢救回来以后。从那一天起，他爹让他向东他就向西，让他打狗他偏撵鸡，送他去上学，他却在爹离开学校以后便蹿出了教室，跑野地里四处撒欢去了。他爹知道后要揍他，他梗着脖子说：打，你往死里打，打死了我正好陪我娘去。说这话的时候，小小的他眼神里透出的寒气，好像能活生生把人冻死。他爹在他骇人的目光中，原本高举着的手便颓然垂了下来，嘴里嘟哝一句：狗日的，你咋不跟你娘一起死？你不死，老子迟早有一天要被你气死！
于是爹就不再要他读书，让他回家帮着干农活儿，然而陆永廷自己却又背着书包说：你休想！你害死了娘，活儿活该你一个人做！我死都不帮你！
爹每次都被陆永廷气得火冒三丈，但是只要陆永廷一提起他死去的娘，便立刻如同霜打的茄子，蔫儿了。
爷儿俩就这样水火不容的活着，居然相安无事。爹日益辛苦的劳作，偶尔还会把家里自己种的果实拉到城里去卖，虽然是个带着刺头小子的鳏夫，他们爷儿俩的生活过的却还算不错，只是爹从来也不接受邻居们劝他再讨个老婆的建议。他说，我已经对不住孩儿他娘了，不能再对不住他。遗憾的是陆永廷不领爹的情，在他看来，爹就是害怕自己身上再背负一条人命。
陆永廷初中毕业就再也念不下去了，然而离开学校的陆永廷依旧不替他爹做任何事情，他跟人学会了抽烟，喝酒，赌博。十赌九输，陆永廷也并没有得到赌神眷顾，且输了就回去找爹要钱。爹不给，他就撺掇自己的赌友们到他家闹腾，爹好面子，只好把赌资奉上，打发他们赶紧走。
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龄，陆永廷却从来不曾想过要找个媳妇儿，他曾经放出话来，要让老陆家绝后。爹虽然被他气的半死，但还是托人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娶了离他们家百十公里外一个寡妇的女儿。据说陆永廷媳妇儿家里穷的叮当响，听媒人说陆永廷家有三间瓦房后，她妈什么条件都没提，就同意闺女出嫁了。结婚那天，陆永廷把媳妇儿晾了一天一夜，自己跑出去打麻将。第二天回到家，吃饭的时候被爹把他和媳妇儿锁在屋子里，出不了门儿的他跳起来骂他爹是个老不死的，吓得媳妇儿哭个不停，他嫌媳妇儿哭的让他心烦，便要推媳妇儿滚蛋，推着推着一时兴起，就把媳妇儿骑身底去了。从那以后，陆永廷除了抽烟喝酒打麻将，便多了一件事情，和媳妇儿困觉。但当三个孩子都生下来以后，媳妇儿对他的吸引力就又没了，他便又重新回到没结婚之前的生活状态当中。
陆永廷媳妇儿走后的第十天，爹拿着菜刀站在他们家门口，不让打过麻将回家的陆永廷进屋睡觉。陆永廷让他滚一边去，不然就把刀抢过来劈了他。爹冷冷的说：今天你个狗日的要是敢进门我先劈死你，看谁能劈得过谁。我他娘的就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把我三个孙子给毁了！
陆永廷又喊已经懂事了的老大老二把他们那个发了疯的爷爷给推开，俩孩子头摇得像拨浪鼓，异口同声跟陆永廷说：爸爸我们不喜欢你，我们只要爷爷，你从来都不管我们和弟弟。一刹那间，陆永廷的心狠狠疼了一下。他想起娘临死前那绝望的眼神，想起自己当时哭喊着问娘为什么不管自己。陆永廷的脸上瞬间如同蒙上了一层灰。然而他还是嘴硬。他跟爹较劲儿：你今天要是不让我进门，我让你到死都看不上我一眼！
爹这回却真的是铁了心了，比他还恶狠狠的说：你他娘的现在就给老子滚，老子一眼都不想看到你。老子有这三个孙子呢，不稀罕你狗日的能给我养老送终！
话僵到这个份上，陆永廷也真的火了。想想这个家，媳妇儿媳妇儿跑了，爹爹不待见，儿子儿子不喜欢，还有啥好留恋的？
陆永廷临走的时候，头也不曾回一下。所以他没有看见，爹搂着三个孙子老泪纵横的模样。他也不知道，那个已经被他折磨了许多年的爹，瞬间好像又老了十岁。
这一别，就是二十年。七千多个日日夜夜，陆永廷没回过一次家。其实他就在离家不远的县城，从开始到工地上干苦力，到后来凭着小聪明一步一步当上了包工头，烟酒赌博都在离开家的那一天奇迹一般戒了。他曾经托人给他爹送过一回钱，说是给孩子念书用，但爹又让人给退回来了，还叫人带话给他，他能供得起三个孙子，不稀罕他那些脏钱。陆永廷气坏了，居然也就再不理会他们。他用挣来的钱自己在城里买了很大的房子，但是却始终一个人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偶尔会想起娘，想起被自己气走了的媳妇儿，心里便很不舒服。有女人图他有钱，朝他投怀送抱，他脸一冷说，我跟女人没缘！日子久了，身边再没有人骚扰，他乐得清净。
陆永廷是接到儿子们的通知赶回老家的。二十年，三个儿子头一回跟他联系，不知道从谁那里要了他的电话，大儿子在电话里说，爸你回家吧，爷爷走了！
儿子电话里说的好像轻描淡写，陆永廷却觉得整个人一下子都空了。这么多年，他虽然碰了那回钉子以后就没跟爹联系，但是一直通过村里人关注着祖孙四人的点点滴滴，知道爹把自己那三个儿子都照顾的很好，他心里的那些仇恨早已经淡了，对于爹，他只剩下感激。但是碍于男人的尊严，他还是拉不下脸来主动回去叫一声爹。爹呢，仿佛就没陆永廷这个人存在，每次有人在他面前提到他儿子在城里咋样风光的时候，他都把脸一拉，说：我不认识这个人。这些情况，陆永廷都知道，所以更不可能再继续回去碰钉子了。只是没有想到，爹说没就没了。
儿子们告诉陆永廷，他们的爷爷是突然脑溢血死了的，临死之前，只说了两句话：我对不住你们的奶奶，但是我有脸去见她了。陆永廷问三个儿子是否知道啥意思，他们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老大说：爸，咱不是爷爷的亲孙子，所以，您也不是他亲儿子。
陆永廷脑袋嗡的一声响，瞬间有天旋地转的感觉。定了定心神，陆永廷哑着嗓子说：你们仨兄弟，可不敢胡说。
然而三个儿子异口同声强调这一切都是真的。原来，陆永廷的娘年轻时候人生的漂亮，但是却心高气傲，虽说有很多小伙子偷偷喜欢她，她却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直到村里来了几个插队知青，她的眼神才活泛开，并且不久便和其中一个谈起了恋爱，还偷吃了禁果，怀孕了。然而那个知青有了回城的机会，断然抛弃了她，眼见肚子一天天变大，就快要被人看出来了，万般无奈的她便找上了一直喜欢着她的陆永廷的爹，在最短的时间里，草草结婚了。刚开始陆永廷他爹还挺高兴，自己一个没爹没妈的穷小子，能娶上全村一等一漂亮的姑娘做老婆，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可到陆永廷生下来的时候，他爹发现日子不对，再笨也知道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了，便逼着陆永廷的娘说清楚到底是咋回事儿。知道了真相的他心里觉得窝火，便动不动找理由把陆永廷他娘揍上一顿，没想到，陆永廷的娘绝望之下竟然寻了短见。陆永廷的爹心里追悔莫及，无论如何，其实他心里还是喜欢着自己的女人的，所以下决心把陆永廷抚养成人，以此向陆永廷的娘表示忏悔和追念。他只是没想到，由于自己的过错，却在陆永廷小小的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处处和他对着干。当初赶陆永廷离开家，实在是因为眼见着陆永廷日日赌博，怕他以后走上一条不归路，所以才下狠心逼他出走，以期痛改前非的。不要陆永廷捎回来的钱，固然是确实用不到，但更多的是担心一旦就此和陆永廷和解后允许他回家，陆永廷又会在赌友们的勾搭下，再次恢复到以前状态，甚而导致父子结怨更深，所以忍痛拒绝。
听完三个儿子的诉说，陆永廷踉跄着跪倒在爹的坟前，长声号哭，一声声爹叫得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