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 | 褚福海:家父的厨艺
褚福海
家父在我16岁的记忆里是相当不完整的,更是极其单薄的。回眸家父短暂而闪光的生命历程,最鲜亮的履痕,无愧是家父的厨艺。
没错,家父不是大厨,他只是镇上一家企业里一位普普通通的员工,就像现今千千万万、万万千千上班族一样,每日提前到岗,按时下班,做着简单重复的事情,老实巴交的家父总是恪尽职守地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到极致,因而屡获领导、同事赞佩。不仅如此,貌不惊人的家父还能做得一手可口的菜肴,常让家人大饱口福,开心不已。
家父从未进过学堂,豆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更没去参加过什么烹饪培训,懵懂好奇的我甚是纳闷, 家父的那手绝活,是何以学成的呢。
做菜,话说简单,可没点真本事,会好心办坏事,糟蹋优质的食材,使人大倒胃口,更无从谈起给人以享受。然,要达到色、香、味、型、声俱佳之境界,并非易事,也绝不是一年半载便能练就的。
祖母曾多次对我夸耀, 家父年幼时便十分勤快,每每祖母做饭烧菜时, 家父总是站在祖母身旁,默不作声细心察看,久而久之,慢慢学着点皮毛了,便急吼吼地与祖母抢着做菜。祖母见家父兴趣浓厚,执意想学,就耐着性子手把手地教 家父怎样配菜,下多少料,制作程序,如何掌控火候等。后来家父勤学苦练,掌握了好些秘制私房菜的独门绝技,仿佛与祖母做的如出一辙,别无二致。
在我储存的珍贵影像里,家父最拿手与得意的作品,要数熝鸡与猪头糕了。
熝鸡的制作过程比较繁琐,所以每年只有到除夕吃年夜饭时才会饱餐一顿。
腊月廿九那日大清早,家父便兴匆匆去到街市上,待溜一圈查看行情后,再精挑细选农人拿来卖的正宗芦花公鸡。选定鸡后,精明的家父会摸摸鸡腿,捏捏食袋,至基本满意后才秤重付钱。家父习惯买五斤左右的散养公鸡。鸡买回家后,家父即吩咐母亲烧点开水,言下之意要准备杀鸡了。鸡杀好洗净后,需挂在阴凉处沥干鸡身上的生水,待表皮略显风干时,放进烧开水的锅里煮,配以老姜、绍兴黄酒,中火焖煮三刻钟至鸡六分熟时,迅速捞在盘里冷却。彻底冷却了的鸡,坚挺饱满,动刀斩块时不易碎烂。只见家父操起菜刀,剁去鸡头鸡尾,然后“咔嚓”一声将鸡劈成两瓣,再用刀横拍数下,便开始用心斩块。草鸡骨头硬,不容易斩断,家父右手扶稳菜刀,左手猛拍刀背,声起鸡落,移刀时用眼丈量好尺寸,故而斩出来的鸡块几乎分毫不差,相当匀称。斩好鸡块后,家父小心翼翼地将鸡皮朝下,整齐排列在大海碗里,鸡翅鸡爪堆于中间,最上面一层则需反过来放,形成一个饱满的球形状。装毕鸡块,接下来便是上料,绍兴黄酒、红酱油、绵白糖、生姜丝分别铺撒上去,然后再用小一号的碗罩住,放置锅内隔水蒸。蒸鸡是颇有讲究的,水多了,易漫进碗里,冲淡滋味;少了,则容易烧干,稍不留神还会烧焦糊掉,影响口感。蒸到大约二十分钟,需将碗端出来,连汁带鸡倒置一下再蒸,目的是为了透彻入味。家父是个做事精细、且颇富耐心的人,为熝好那只鸡,神情专注地前后忙碌上两三个小时亦无怨言,犹如艺术家在投入地严谨创作。如此精心制作的熝鸡,鲜嫩香酥,咸中微甜,风味独特,美不可言,非他物可媲美。
家父做的猪头糕,是一道非同寻常的菜品,故而每年只有春节时才做给我们解馋。
小年夜的下午,家父先把腌制过的咸猪头绰一下水,趁热洗净,然后下锅烧煮,通常起码要煮两三个钟点。待到熟而不烂时,捞起放在盆里冷却一会,至不烫手了,便开始施展手脚---拆猪头,即把猪头内的骨头去掉。家父拆猪头时,我常被浓香的滋味吸引过去,馋馋地看着,偶尔家父也会赏一点小肉于我解馋。骨头拆出来后,肉尚带有余温,家父便利索地把猪头肉装入洗干净的白棉布内,使劲包紧,包得方方正正,有菱有角,再用粗麻线捆牢,置于脸盆里,并拿出那块每年腌盐菜时才用的石块压在上面,一直压到次日,至其彻底凝固到成型。一只原本丑陋不堪甚至有些令人厌恶的猪头,经家父妙手加工后变得活色生香起来。吃年夜饭时,家父会切上一盘咸淡相宜、柔韧脆爽、散发着浓郁香味的猪头糕让家人享用,真可谓是闻之情迷神怡,食之心醉,唇齿留香。
上述两道菜,虽每年仅能吃上一回,可印象深刻,回味无穷,恰似优秀的作品,历久弥新。时至今日,那渗入骨髓的滋味,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始终挥之不去。
进入中学后,我曾多次不解地问家父,你哪会把菜做得那么好吃啊?家父若有所思后,笑眯眯地轻声对我说,做菜与做事一样,只要你用心去对待,经常琢磨,恒久练习,就会熟能生巧,最终达到娴熟自如的地步。正是如此,家父做菜下料向来都是一次准,无需再添糖加盐,其功力之深厚,实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曾在某本书里读到过“会做菜的男人是有智慧的,肯做菜的男人是有爱心的”的文字,仔细品味,甚是感慨。家父费尽周折开发菜品,且不厌其烦地实验,为的就是能让全家人吃得可口舒心。哪怕是炒个水芹,家父也会配上百叶、胡萝卜丝,使之惊艳出彩,秀色可餐。我们就是欣愉地吃着糅合着家父仁爱情愫和睿智光芒的菜,幸福地一天天长大的,而他却在操劳中一天天衰老。
终于,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叶早春二月的某日清晨,一向矫健轻灵的家父卧病不起,他永别了心爱的厨具,离开了眷恋的灶台。从此,我与我的家人,也再没能吃到他亲手烹制的美味佳肴。
褚福海,江苏宜兴人,中国散文诗作家协会常务理事,苏州市作协会员,《散文选刊》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中华文学》、《青年文学家》、《散文选刊》、《北方文学》、《散文百家》、《鸭绿江》、《散文诗》、《新民晚报》等。获《中华文学》散文奖、《散文选刊》年会奖,多次在全国性征文、大赛、评奖中获奖,并入选国家、省级年度选本。出版散文集《掬水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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