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 苏轼 纸本水墨 18.9厘米×34.2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寒食帖》一开头便表明了时间——到黄州的第三年,历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之后,苏轼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的第三年。提起苏东坡,许多人第一反应大概都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他是当之无愧的北宋文坛领袖,二十一岁即因文采出众被欧阳修大加赞赏,名满京城。考中进士后,眼看一条光明灿烂的仕途就要在他面前展开,没想到却接连迎来两个沉重打击。第一个打击:四年之后,父亲苏洵病逝。苏轼、苏辙两兄弟还乡守丧三年。三年后,苏轼归朝,第二个致命打击紧跟而来。当时,王安石在京城变法,新党气焰正盛,欧阳修反对变法,很快便被排挤出京。守孝归来,物是人非,苏轼无法自处,只好“自请离京”,先去杭州,后又做了湖州知州。对于做官这件事,古代知识分子执念很深。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要的是实现政治抱负,千古留名,光会写几首诗词,不足以成就人生,即使是放浪形骸的“诗仙”李白也不能免俗。其实,苏轼当时站队也属迫不得已,作为欧阳修大力推崇的政坛新鲜血液,就算他想支持变法,王安石也不会轻易相信和重用他;况且朝廷如江湖,讲究门派忠义,苏轼算是在欧阳修门下出道,危难时刻自然不能背叛。事实证明,苏轼不但可以写一手好文章,也可以做一个好官。他在湖州任职期间,做了不少有利于民的改革,政绩斐然。公元1079年,四十三岁的苏轼给宋神宗写了份报告——《湖州谢上表》,本以为表表功、拍拍皇帝马屁就完事了,没想到这样一封例行公事性质的书信竟给他带来了灭顶之灾。此时的苏轼已是北宋文坛领袖,再加上官做得好,难免有些得意,例行报告也比别人写得“花俏”。知识分子大多性情中人,灵感、文采源于比别人多一些的感性,但这份感性也会授人以柄,招致祸端。苏大学士越写越控制不住自己,便在表中发了几句牢骚:“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新进”指王安石提拔起来的舒亶、李定、李宜之等新党人士;“生事”二字不用细想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词。苏轼几乎毫不隐晦地向宋神宗指责新党改革派的无事生非。新党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们立即挖掘了大量苏轼诗文中“讥讽”变法的诗句。文字这种抽象的东西本就最易被人曲解,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久之后,他们拿着生拼硬凑的许多“罪证”跑到皇帝面前,反告了苏轼一状。一般情况下,皇帝不会理会文人之间打嘴仗的把戏,可新党这次之所以反攻,就是要将苏轼置于死地,而且他们有信心,因为皇帝本人支持变法。没有皇帝的支持,变法不可能推进。当时正值新法实施最困难的时期,宋神宗为此焦头烂额,苏轼“讽刺”变法,就是公开打皇帝的脸,公然反对皇帝。看到这些“证据”,宋神宗大怒,“令御史台选牒朝臣一员乘驿追摄”。驸马王诜和苏辙得知消息后,立即派人快马加鞭通知苏轼,让他做好心理准备。据《孔氏谈苑》记载:“轼恐,不敢出,谋之无颇。无颇云:‘事至此,无可奈何,须出见之。’”苏大学士怕极了,御史到来时,连门都不敢出,御史皇甫遵对他倒是以礼相待,还允许他穿上朝服出行。船行至太湖,苏轼惶恐到了极致。他不知道皇帝会怎样处置他,如果终究是一死,长痛不如短痛,不如现在往水里一跳,一死了之,免得遭受许多折磨,但是一想到死无对证,事后只能任凭新党胡说八道,不但污了清白,还会牵扯家人以及与自己有书信往来的许多至交好友,思前想后,死也死不得。一到京城,苏轼就被下狱。期间,他写了遗书诗二首,表现出了一个既有风骨又可爱软弱的知识分子形象。苏轼拜托狱卒在自己死后将这两首诗交给家人,狱卒倒是劝他不至于,毕竟还未定罪。在苏轼的坚持下,此诗只好先藏于枕套内。之后,苏轼准备好毒药,同时开始绝食,打算在宋神宗判他死刑后立刻自尽,绝不等到行刑之时。他还跟长子苏迈约定暗号,平日里往狱中送饭,要送肉和菜,若是哪一天死刑判决书下来了,那就送鱼。没想到有一天一个亲戚来“探监”,他事先并不知道苏家父子有密约,好心送了条鱼进来。苏轼一见,当时就崩溃了,又补了一封遗书给弟弟苏辙:“余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其实,也怪不得苏轼惶惶不可终日。在中国,“文字狱”是有传统的。西汉时杨恽写了《报孙会宗书》,文中嬉笑怒骂讥讽朝政,直言“道不同不相为谋”,惹怒了汉宣帝,被处以腰斩之刑;魏晋时嵇康写《与山巨然绝交书》惹怒司马氏,也是被当众处死。可怜满腹才华,名满天下的苏大学士,居然也要在这莫须有的“文字狱”上送命……牢狱之外,朝廷之上,营救苏轼的工作丝毫没有停歇。宰相王充仗义执言,就连苏东坡的死敌,当时被罢相的王安石也上表求情,“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最后,还是曹太后救了苏东坡。《宋史》记载:“尝忆仁宗以制科得轼兄弟,喜曰:‘吾为子孙得两宰相。’今闻轼以作诗系狱,得非仇人中伤之乎?捃至于诗,其过微矣。吾疾势已笃,不可以冤滥致伤中和,宜熟察之。帝涕泣,轼由此得免。”曹太后本就不支持变法,她搬出宋神宗的父亲,又说自己在病中,不能滥杀无辜,就当讨个吉利,放了苏轼吧。此时孝道占了上风,再加上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给子孙立过规矩——不杀士大夫,苏轼终于被释放了。苏轼虽然得救,不代表皇帝不追究其他人。王诜因向苏轼报信,所以惩罚最重,被削去一切官爵。当然,皇帝这么对王诜,也是有点儿公报私仇。他将最宠爱的妹妹嫁给王诜,这位公主知书达理,品貌端庄,配王诜绰绰有余。但是,这位驸马丝毫不珍惜,不仅娶了一群小老婆,还喜欢流连妓院……接下来被连累的就是保守派领袖司马光。他和苏轼的书信往来之中,肯定有对变法的牢骚。最终,包括司马光在内的十八个人都被罚了俸禄。审理苏轼案子的御史台内有一棵大柏树,常年聚集着大群乌鸦,所以御史台也叫乌台,这场北宋最著名的文字狱因而被称作“乌台诗案”。“寒食”顾名思义,寒冷的食物。寒食节在清明前一日,家家都不能生火做饭,只能吃之前备好的冷熟食,是中国传统节日中唯一以饮食命名的节日。这一天要踏青祭祖,也是中国民间第一大祭日。寒食节最初也叫禁火节,相传远古时期,春天干燥,春雷频繁,极易大火,为求平安,古人要在这一天把所有火种熄灭,举行祭祀活动,向老天爷祈福,第二天重燃火种,谓之“请新火”。此节的由来,也有另一种传说。春秋时,晋公子重耳流亡海外,身边臣子逃得差不多了,介子推却一直留在他身边。流亡路上艰险无比,为给重耳增加营养,介子推不惜“割股充饥”。《说苑》记载,重耳成为晋文公之后,重赏了那些对他不离不弃的臣子。介子推则认为,重耳能成功归国,实为天意,自己顺天意而为,不应贪图奖赏,于是背着老母亲从此隐居山林。有一天,晋文公突然想起他,心怀愧疚,便派人去请介子推出山,介子推却早已下定决心再不相见。于是,晋文公的手下出了一个天大的馊主意:介子推特别孝顺,如果我们放火烧山,他一定会带着母亲出来的。没想到,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介子推还是没有出现。三天后,人们在一棵烧焦的大树下发现了介子推和母亲的尸体。晋文公便将这座山改名为介山,介子推和母亲去世的这一天,也就是清明的前一天,全国“不举烟火”,定为“寒食节”。苏轼在名臣介子推的祭日写下《寒食帖》,既是祭奠,也是感慨自己与介子推同为忠臣却无法报效国家。寒食节当天本来就冷锅冷灶的,雨水又特别旺盛,真是凄风苦雨。“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苏轼被贬到黄州做小官,又被朝廷弃用,回不了家乡,真是心如死灰。读到这里,也请读者别忘了,苏轼可是著名的“豪放派”词创始人,知识分子的矫情劲儿演变成“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这样苍凉的独白,读来更是铿锵豪迈,没有一丝扭捏之感。通篇以行书写就,一气呵成,每一笔都随着心情跌宕起伏,有感而发,自然通达,苏轼的字与诗文相比毫不逊色。在两次人生打击之后,有感于世事无常,苏轼由一个规规矩矩的儒学家变成了道教和佛教的追随者,之后便在宗教中寻找人生的意义和出路。苏轼的偶像是大诗人王维,就是那个开创了中国文人画,讲究画心和气韵的王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王维是一名佛教徒,经历也与苏轼极为相似,先是靠才华誉满天下,后因政治斗争远离朝廷核心,干脆归隐山田,画起了《辋川图》,从此为自己而画,只画心中的山河家园,配以诗词抒发情感。王维之前,绘画以记录为主,皇家画院的画师追求“画得准”;王维之后,绘画变为文人特有的山水画,诗、书、画俱全,这便是“文人画”的起源。之后的苏轼发展了王维的思想:“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认为画画如果追求形似,那便跟小孩子的见识一样。文人才是真正的艺术家,他把吴道子和王维拿来做比较:“吴生虽绝妙,尤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犹如仙翮谢龙樊。”在他眼中,吴道子再好,不过是个匠人,技术高超而已;王维的作品却都是神来之笔,他才是真正的艺术家。苏轼和他的好朋友王诜、欧阳修、蔡襄都是王羲之的拥趸。魏晋行书独一无二,不完美但独具个性,能在书画中看到作者本人。这种书画境界被苏轼称为“道”,过程比结果更重要,忘记技巧,淡泊自然,才能“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忧,谁知此凝神”。与天地宇宙合而为一,才是真正好的作品。《寒食帖》是苏轼现存最杰出的书法作品,文如其人,直指人心,布局气势奔放,孤独之感溢满字里行间,柔肠百转。观者可随他一起回到公元1082年的寒食节,陪他坐在大雨中的小屋,思念远方的亲人,感慨介子推的命运……林语堂先生在《苏东坡传》中这样写道:“苏东坡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百姓的朋友,一个大文豪,大书法家,创新的画家,造酒实验家,一个工程师,一个假道学的憎恨者,一个瑜伽术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个皇帝的秘书,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个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一个月夜的漫步者,一个诗人,一个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