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莲,剑胆琴心醉眼看青山

中国古典诗歌,以唐朝诗词成就最高;唐朝诗人之中,“诗仙”李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他的诗,题材极广,情感极深,纵横开阖之间,哪里还考虑什么格律规范?同时代的杜甫就曾赞其曰“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诗仙的大作,既有“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豪迈壮阔,又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淡淡忧伤;既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快意恩仇,又有“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的脉脉柔情;既有“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的怨妇春思,又有“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的挚友情深;既有“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的宁静祥和,又有“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的浮世喧嚣……当然,这并不能代表李白诗词的全部,他的剑胆琴心,他的旷达不羁,加之当时的社会现状,皆令无论他本人亦或他的作品,都透露着高邈出尘,浸润着豪迈洒脱,流露着情深义重。不满于社会现状,总希望自己所处的时代、所处的王朝可以更好;但在无力改变的现实面前一次次碰壁,只能将癫狂放纵都倾泻在诗词里。以“剑胆琴心”喻之,当属贴切。

艺术总是相通的,诗如此,画亦如此。只是若说到画作,或许明末清初的画家陈洪绶,其风格与思想,堪与诗仙之境界相比。

陈洪绶,浙江诸暨人,明末清初著名书画家。虽诗才不能与李白相比,但也称得上是一位可圈可点的诗人。字章侯,号老莲;遁入空门后,自称悔迟。自幼天资聪颖,诗词书画,无一不精。后与刘宗周、黄道周等互为师友,受其影响,颇具忧国忧民情怀。

陈洪绶的绘画天赋极高。相传其四岁时,前往已经订婚的岳父家读书,见房屋墙壁粉刷一新,便动手在墙上画了一尊八九尺高的武圣关公像,拱手而立,丹凤眼微睁,栩栩如生。老丈人看到,慌得连忙倒身下拜,随后便长期供奉。待其九岁时,父亲去世。陈洪绶跟随当时著名的“浙派三大家”之一的蓝瑛学画,花鸟人物皆有涉猎。其师蓝瑛认为陈洪绶的人物画,恐怕连吴道子、赵子昂都比不上,他自己当然更大大不如了;从此后,发誓不再画人物。

陈洪绶不满二十岁时,母亲去世。有恃无恐的哥哥想要侵吞所有家产,陈洪绶不以为意,将自己名下所有拱手相让,并最终离开诸暨,客居绍兴。

如果说父母的相继离世,令陈洪绶扼腕悲伤;随即而来的国破家亡,则带给他无比巨大的痛苦。带着对明朝统治者的不满、对王朝覆灭的痛心,对故国家园的怀念,对往日师友相聚的追忆,陈洪绶虽然没有如至交师友倪云璐、祁彪佳一起以死报国,但却选择了落发为僧的道路。从此后,他将满腹的怨愁与癫狂,都付与一幅幅画作。胸中的不平之气,也成为他画作源源不断的力量来源。

十九岁时,陈洪绶作《屈子行吟图》。当时明王朝危机四伏,随时都有被颠覆的危险;但统治集团内部仍不思进取,不念国难而内斗不断。陈洪绶在此时,与好友研读屈原名著《离骚》之后,为屈原所折服,一气呵成完成了屈原作品《九歌》的插图绘制。而这幅《屈子行吟图》,更是借历史故事,抒发着对乱世里百姓的关切,对国家前途命运的关心。

陈洪绶似乎对“屈原”这个形象十分偏爱,除了《屈子行吟图》之外,他还针对屈原的代表作《离骚》完成了另外一幅《痛饮读骚图》,现藏于上海博物馆。

与《屈子行吟图》相似,这幅作品也是完成于明王朝灭亡之际。当时,陈洪绶的恩师黄道周,面对朝局黑暗忍无可忍,在朝堂上怒斥奸臣当道祸乱国政;明王朝的末代皇帝崇祯恼羞成怒,立刻将其收监下狱等待发落。明知黄道周之举是正确的,但满朝文武却无人敢为其辩解一二。得知详情的陈洪绶愤懑不已,却又救师无门,便索性离开京城,走向江湖。——这幅画,便是作于此时。

画卷之中,一人坐于书案之前;面有愤愤不平之色,但似乎也无可奈何。右边有一花盆,旁边放着一支铁如意;左边有一把茶壶,旁边放着一个花瓶,瓶中插着梅竹。很显然,植物的选择代表着陈洪绶对人生的选择:莲花如其名“陈老莲”,高洁而不愿同流合污;梅花“零落成泥碾作尘”仍“香如故”,洁身自好溢于言表;至于竹子的气节,更是文人心头最爱。这布局,在陈洪绶的画作中也十分常见。

回看画中人,右手握着茶杯,左手按在长桌之上,面前摊开的书卷虽然看不清,但从画作之名“痛饮读骚图”可窥探一二:《离骚》是也。

《离骚》是战国时期楚国大夫屈原的代表作,“离骚”二字,正是“遭遇忧愁”之义。历代文人墨客书写这两个字,莫不是被其中的壮怀激烈、忧国忧民所深深打动——陈洪绶自然也不例外。

昔年,孔子听到弟子南容反复诵读《诗经·大雅》中著名的诗句“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后,认为他一定是有底线有原则且能做到谨言慎行的人,便将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同样,古人认为,凡是沉醉读《离骚》的人,大抵应是具忧国忧民情怀之人。陈洪绶便是这样的人。

后来到康熙年间,陈洪绶的《痛饮读骚图》被《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收藏。陈洪绶与孔尚任有来往,却也谈不上多亲密;毕竟孔尚任是前朝读书人,却在新朝出仕为官。不过,之所以还愿与之来往,恐怕与《痛饮读骚图》有关吧!从孔尚任收藏这幅画不难看出他心中的纠结,对大明王朝的怀恋。或许,这幅画,画中的这个读书人,读书人读的那本《离骚》,给了他莫大的力量与安慰。

如果说《痛饮读骚图》,传递的是陈老莲内心的“剑胆”,那《闲话宫室图轴》呈现出的则是他的“琴心”。

这幅画作于陈洪绶晚年,彼时明王朝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了。留在前朝文人心中的那种不平之气,随着时光的流转,让人更加清楚历史不可逆转;绝望之余,免不了无限的惆怅惘然。

唐诗中有“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正是此画的立意所在;至于画中的主人公,是东汉汉平帝时期朝中音乐家伶元与自己的小妾。画中女子手捧一卷,静静观看;画中男子目视前方,不发一言。同时,男子双手轻轻搭在古琴之上,但却没有拨弄的兴致。至于画中的其他陈设,也都如陈老莲其他画作一样,离不开的花瓶与梅花,茶壶与茶杯。

时光,就在彼此的静默中悄然溜走;生活,就这样继续着。前尘往事,恐怕已没有多少人记得;唯一不变的,就是一切都在不停的改变。淡淡的忧伤,无限的惆怅,如月光洒在你我心间。

或许从《痛饮读骚图》与《闲话宫室图轴》中我们就能发现,对陈洪绶而言,他并不是很在意细节的表达。人物在哪里活动,他不介意;人物周遭有什么陈设,他不在乎。他极力传递的是自己的内心世界,而这丰富磅礴的内心,往往通过他夸张的笔法一一呈现,甚至是反复出现。

比如画家的《听吟图轴》。

画中人物有二:其一手持拐杖坐于一旁,另一手捧书卷坐着吟诵。两人沉浸在彼此营造的氛围中,不骄不躁。细细考究却发现画中似有不妥之处:吟诵之人身侧的花瓶中,插着一支梅花,一树红叶。无需多言我们也明白,梅花盛开于深冬,红叶自然是在秋季,这原本不应在同一时空出现的两类植物,却那么“堂而皇之”的出现在画家的笔下。但,又有什么关系呢?梅花的高洁,当然是画中人物的品性,也是画家的自诩;飘零的秋天红叶,与泰戈尔那句“死如秋叶之静美”大概有异曲同工之妙吧!时光流逝,我们不可阻挡;但,我们可以让自己更精彩。

说起时光的流逝,文人诗词中不乏与之相关的意象意境。比如说南宋词人蒋捷,就曾在自己的《一剪梅·舟过吴江》中写下了“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红一绿之中,时光已经溜走。其实“芭蕉”和“樱桃”,不仅常出现在诗人笔下,画卷之中,也多有呈现。比如陈洪绶的《蕉林酌酒图》。

画卷之中,主人公坐在芭蕉之下,手中拿着酒杯;目视前方的他,若有所思。

画卷近处,两位侍女对坐在炉火旁,炉子上大概是温着一壶酒。手持酒壶的女子,安静的等待着;温酒的女子,坐在一片大大的芭蕉叶上,将手中的菊花缓缓倒入酒器之中。——菊花,自是“花中隐逸者也”。

这画面,是真的宁静,时间都仿佛停滞了一般。霎那即永恒,大概说的就是这个场景吧。

现实之中,我们最能接受的是常态,是和谐之美;但在陈洪绶这里,似乎完全不被考虑。他想要表达的,只有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体悟。如同我们常说的文学作品,是在现实基础上的提炼与升华;陈老莲对现实世界的表达,也未尝不是如此。他醉眼朦胧,却又清醒地看着这个世界;他剑胆琴心,无比通透的了解人生。霎那即永恒,在他的画里,更在他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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