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根须深扎在沂蒙大地里

把根须深扎在沂蒙大地里
从赵德发的《姥娘》开始说起
杨春忠
已经66岁的赵德发先生每天笔耕不辍,创作活力依然旺盛,我虽然非常期待他的《蓝调子》等最新佳作,却仍对其三十多年前的《姥娘》和《蚂蚁爪子》一类介于散文与小说之间的短篇作品深怀兴趣,这也许是受我本人年龄时段、家庭出身、成长过程,特别是生活阅历影响,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凭我多年来的读书经验确信,德发先生这些切切实实来源于沂蒙大地现实生活的早期作品,虽然有时略显粗糙,但恰恰真正充满了最原始、最真实、最浓郁的乡土气息,是作者后来几十年创作激情不断奔涌的根脉所在。
有些书能够越读越薄,但有些书则可以越读越厚。赵德发的小说或散文作品,就往往能给读者造成余音绕梁之幻觉,每每于阅读之后产生一种挥之不去的遥远幽思。我现在之所以要从《姥娘》和《蚂蚁爪子》说起,就因为这也是两篇可以越读越厚的作品。
在沂蒙山区,人们管外祖母叫姥娘。1989年8月30日,作者在《农民日报》发表散文《姥娘心中的碑》,当年12月《沂蒙文艺》刊发时改题为《永恒的碑》,1991年散文《姥娘》在《飞天》杂志第10期发表时,杂志将其标为小说类。
《姥娘》篇幅不长,但容量巨大,给人的感受是真实动人、直戳心扉。可以说,这位《姥娘》中的姥娘就是一位隐藏着赵德发先生成长密码、孕育着作者先天创作基因的真“姥娘”。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姥爷宋家栋在临沂读乡村师范,抗日战争爆发后参加革命,先后在沭河边担任过共产党的乡长,在沂蒙山区抗大分校当过教员,在莒县城外滨海军区农场当过场长。但1947年土改复查中,宋家栋的父亲宋世厚被定为富农遭宋家沟村民杀死,甚至有人还向上级提出要求把他儿子宋家栋也弄回来干掉。在这种情况下,宋家栋只好报名成为南下干部,1948年牺牲后被追认为中共党员。已经成为烈属的姥娘却仍在一段时间内因其富农成分在村里受到歧视,无奈之下将大女儿嫁给同村出身于贫下中农的赵洪都,并于1955年夏天为中国文坛生下了一位后来的优秀作家赵德发。
姥娘在三个女儿出嫁之后,自己独居在那个已经荒凉破败的院子里。为了不让姥娘冷清,母亲安排年幼的德发来到这里和她作伴,理所当然,弟弟妹妹和两个姨家的表弟表妹后来也都来这住过。在这里,幼年的作者享受了姥娘的慈爱与呵护,更享受了姥娘家“从两个破酒篓里散发出的一种书香。那两个本来用于牲口驮运却不知什么时候破得只剩下半截的大酒篓,已经成为姥娘装书的容器”。那些装在里面的书籍,不仅有姥爷留下的各类古装书,也有三姨用过的课本。线装书的纸张和书里夹着的樟树叶散发出来的那种真真切切地别致味道,对幼小的作者从记事起就产生着极大吸引力,即便当时还不识几个字,但通过经常到这里扒拉观看里面的插图,也会感知着另一个奥妙无穷和趣味无穷的世界。赵德发先生在《姥娘》中娓娓叙来的故事便是来源于此,1979年某个秋夜萌生那“下定决心要当一名作家”的最初念头更是来源于此。
正是有了姥娘这个最初的因,作者才能在生命成长的某一个岁月里,“浑身发烧耿耿难眠”,才会“不知天高地厚”地“下决心要当作家,认定自己这辈子是为文学而生”。如果说,1979年10月28日首次写完抄寄给《山东文艺》的小说《烦恼》是作者因熟识几个“蚂蚁爪子”之后而敢于将日常生活中的情思感慨诉诸于笔端的一枚收获之果,那么,《姥娘》中的姥娘就是他全部创作念头突然萌发的原始之根
尽管每个人天分不同,同样的生活环境对每人未来成长的影响也绝不相同,但家庭生活在儿童生长每一个时期,在人整个一生中的重要性,都是无可比拟的。如同山珍海味常吃也总有吃腻之时,而日常生活中一些平凡而又平凡的菜品,特别是那些看起来似乎难登大雅之堂却影响过童年味蕾的美味农家小菜,即使现在已经完全可以常常吃到,却似乎永远也吃不够、永远也吃不腻一样,在姥娘家的这段童年生活和嗅闻书香的经历,对赵德发先生来说,就是童年的味蕾,就是观察认识人生社会最原始的激情,是一生中永远也不可能抹去的深沉记忆。
高尔基说,对于人和人的生活环境作真实的、不加粉饰的描写的,谓之现实主义。无论什么时代,理想的作品必然是现实生活的缩影。虚幻只不过是粉饰现实的一种工具,但是归根结底,创作的源泉永远是现实。从早期朴素厚重的“农民三部曲”,到后来深入耕耘的“文化姊妹篇”,再到走向广阔的“蓝色三部曲”,无论其作品内容多么丰富、艺术造诣多么精湛,但总会有姥娘的人生味道与记忆痕迹隐身其中。
在《姥娘》中,姥娘是善良忠孝、勤劳勇毅的。她嫁到宋家之后始终以孝敬之心忍受着婆婆的虐待,无尽无休起早赶黑为全家烙煎饼、办饭而毫无怨言;在与公婆分家之后以“抗属”身份率女儿坚毅担负起扶垄插秧的田间农活;姥爷牺牲后,自己守护在与姥爷共同住过的破败院子,连续替三个女儿看护照料他们七八个孩子却不以为苦。但姥娘在骨子里也是信天认命的,姥爷负伤失踪后,她赶快在本村找人算卦,然后再骑驴去四十里外找阴阳先生;两个儿子相继夭折后姥娘思索的答案是自己命薄、是姥爷有“斩子剑”,特意跑到八路军山纵医疗二所驻地去扯来一片白色尿片布存着,准备将来生个男孩使用保祐着好养活;在姥爷作为滨海军区第一批南下干部出发前好不容易瞅个空回家看望一眼时,姥娘却因自己去帮邻居姑娘缝出嫁的“喜被”而错失会面机会;姥爷1948年经鲁西北转道山西到达河南,途中给战友寄信流露出在河南安身之后就将姥娘接去生活的打算,但1949年正月初六突然传来丈夫牺牲的噩耗,又将姥娘期待到南方安个新家的美梦一锤打碎。始终没有等回姥爷,千辛万苦扯来的尿片布始终没有派上用场,成为那个时代为姥娘留下的终生遗憾。
当年,宋家庄和姥爷一起参加革命的共有七人,除一位年龄小到南方之后才结婚,其余六人家中都有发妻。“六个女人惺惺相惜,经常在一起啦呱,说一阵家常,骂一阵在外头的'死鬼’,十分投机。可1953年左右,同村这五个女人个个都接到了离婚通知书,个个憔悴得像鬼。”当有个女人后悔没把南下后又离婚的丈夫拦在家里时,姥姥却说“不能那样,男人如果有本事,咱就不该把他拦下。男人是国家的,不是咱女人的”。
这些记叙,有历史上百善孝为先的古老风俗和家道尊严,有女儿们为解除母亲晚年寂寞的良苦孝敬用心,有姥娘身上固化着的忍耐奉献、朴实无华,有沂蒙老区妇女们在国家民族困苦的革命年代,既不把自己死死绑在家里,也不期望男人一辈子都朝朝暮暮守着自己的坚韧刚强,这实际就是沂蒙老区千百万妇女为中国革命所做奉献的一个缩影,是沂蒙人民祖祖辈辈在苦难岁月里始终执着向前,既不屈不挠又随遇而安的一种品行性格与生命底气。
正如古罗马哲学家西塞罗所说:造物主赐予我们的生命是短暂的,然而人们对有意义生活的怀念却是长久的。姥娘成为烈士遗属之后,她的许多行为举止都包含着对姥爷的忠贞与思念。对此,《姥娘》用很大篇幅进行了叙写。
姥娘孤独守候的那座破败院子,“年深日久,院门已成朽木,石墙歪歪扭扭,三间草房也破得不能再破。黑咕隆冬的屋里,则是一张木床和一些发霉的破篓破筐坛坛罐罐。”母亲、二姨和三姨都想把姥娘请到自己家住,但姥娘不肯:“这是俺跟他姥爷的宅子,俺不走。”
姥娘保存着姥爷一张照片,但《姥娘》中那位幼年尚不懂事,享受着姥姥精心照顾和慈爱温暖,却不理解姥娘为什么常常背着人流泪的淘气潮儿,竟在某一天玩兴高涨时,将姥爷在世四十多年唯一留下的一张照片从像框里抽出给撕个粉碎,然后抱着橡框跑到街上玩耍去了。直至长大之后,才渐渐了解慢慢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混账的事情:那张照片,“姥娘一年一年的珍藏着它,睹物思人,不知熬过了多少个流泪的长夜啊。”
因为宋姓墓地里没有姥爷的坟墓,每到给亲人上坟烧纸的日子,空留懊悔的姥娘只能到西南岭上去烧。“那一年,姥娘因为扭伤了脚,叫我替她。她说:过年了,总得给你姥爷一点钱好买年货。记住,画个圈在圈里烧,只朝西南留一个口。这样别的鬼就不能抢去了,你姥爷孤身一人抢不过人家……”将姥爷搬回家来成为姥娘埋在心底的一个梦想。
经过十几年来节衣缩食的积攒,姥娘终于攒到五十多元,可以将自己要把姥爷搬回来(迁坟)的心愿告诉孩子们时,却又因需要帮助二姨治疗一场重病而将积蓄全部花光。恰巧这一年,姥娘的烈属补助因上级特别讲究阶级观点而依富农成份被扣发,大年三十,姥娘从西南岭上烧纸回来,哭了整整一夜,连除夕饭也没有吃。
1984年春天,姥娘终于攒足了将姥爷从郑州搬回老家的费用,四十年无人添土的坟墓却早被夷为平地找不到坟头了。姥娘听到这个结果大病一场,但与姥爷相聚的决心与意志没有稍减。后来她请人为姥爷刻了一块石碑,上面用楷书工工整整地刻着:烈士宋家栋之墓。作者回忆当时见到石碑的情景,“我说:'姥爷已经尸骨无存了,这碑立在哪儿?’'有这块碑,就把你姥爷的魂招来了。这碑立在哪里,你姥爷就在哪里。俺也去,也埋在那里。’说完后端坐碑旁紧闭双眼,脸上一片肃然。我泪如雨下。”
作品叙写的这些神态、这些语言,每读一次,都会让我想起自己的奶奶和姥姥。姥娘对姥爷的夫妻情谊,令人动容,姥姥骨子里的感恩意识,令人起敬。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上级逐步提高烈属待遇,每月补助费由几元长到十几元、二十几元,村里也对姥娘照顾得不错。有一天,姥娘对已经长大成人的潮儿说:“你姥爷呀,他活着挣给俺吃,死了还挣给俺吃。”这就是沂蒙革命老区伟大的烈属,这就是那片热土上最最平凡的妇女。
如同沂蒙大地上历代先贤一样,在苦难和死亡难面前,姥娘又是达观的。她知道,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条生活的道路。一个人怎样死是没有关系的,重要的是如何活。问题不在于活得多长,而在于活得怎样。那些年每到六月天,姥娘都要选个干燥晴朗的日子晒两样东西,一样是姥爷留下的书,一样便是她的寿衣。有一年,见姥娘又晒那件令人一见就觉得毛骨悚然的寿衣,作者伤感地说:“人为什么要死呢?”姥娘说:“傻孩子,人要是不死,那还叫人吗?”作者多年后终于明白:“只有像姥娘这样经历了亲人离世之大悲的人,才会把死看得那样透,那样淡,那样坦然”。有一位当代的杂文家曾经调侃,大学讲台上的教授在满嘴胡扯,田地里的老农却能说出千年真理。其实这句话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的认知与学历无关,只与正直、真诚和善良有关。
生活是由最不相干、最出乎意料、最自相矛盾、最胡拼乱凑的事情组合而成的;它是由一连串残忍、专横、支离破碎、毫不联贯、逻辑混乱而又矛盾百出的灾难拼接起来的一幅精美图画。上帝从未向谁问过是否愿意接受生活。生活本身由不得我们自己选择,我们必须接受且唯一可以选择的,只能是如何生活。回想起来,生活中的终极乐趣其实就在于奉献和给予,而绝不仅仅是坐享其成。在这方面,姥娘为我们做出了榜样。因此,我与作者怀有这样一种共同的感想:“像姥娘这样,每一天都认认真真地活着,每一天都坦坦然然地准备去死,这也许应该成为我们的座右铭。”
勤朴善良,无私达观,知足感恩,忠孝勇毅,坚韧刚强,老娘身上不经意间散发出来的这些气息,其实深深隐藏着人民共和国历史上最深刻、最具体的政治波纹。风云激荡岁月中发生在同一个家庭内,以姥爷的父亲和姥爷为代表的不同人生命运和姥娘娘身上互为交叉的历史痕迹,必然会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作者的童年生活和成年思考。今天,我们在赵德发先生任何一部作品中,都能看到其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对人性本质的精细刻划,却少有情绪文字的偏激发泄。这决不是偶然的。原因就在于,他把根须一直深扎在沂蒙大地的深厚生活里,随着年龄增长,他能够在充分利用自己所识几个“蚂蚁爪子”来描述人间百态时,始终不脱离最基层、最基础、最普通人民群众的社会命运,从而养成了运用唯物辩证法思维来观察分析家国天下古往今来、指导自己文学创作的一种非常难能可贵的写作习惯。

从这个意义上分析,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姥娘”是作者全部文学创作活动的原始之母,“蚂蚁爪子”则是其全部文学创作活动的文化之根。本来想再就短篇小说《蚂蚁爪子》稍作议论,但本文实在太长了,还是另起一行再说吧。

(杨春忠2021/3/18于随缘巢)

作者简介

杨春忠,中共日照市纪委、日照市监委派驻组原一级调研员,日照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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