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的村庄季风（八）

36

一头草鹿在山岗上奔跑，轻捷的蹄子踢碎了晚霞---

殷红挂在松树上，暗红挂在橡树上，紫红挂在桐树上。

草鹿是一个红色的生灵，钻进晚霞的深处。

草鹿是世界上最为胆小的野生动物，它总以为枪口经常对着自己，总以为圈套随时都会套死自己。

一片树叶落地，草鹿心惊肉跳。清风吹动树叶，草鹿惴惴不安。

就是云缝里的月色，落在背上，草鹿也感到恐惧。

就是被它踢碎的晚霞，草鹿也为之颤栗。

但是草鹿也有张狂的时候，暴风雨来临，它会走出深林，在野地里狂奔。雷电劈碎橡树的瞬间，它会仰天长鸣。

草鹿简直就是村庄的男人，胆小如鼠却当了刀客，形体猥琐却粗狂放浪。

不过村庄的男人，却永远也不会踢碎半天落霞---在严格意义上，村庄的男人有的时候还不如一头草鹿。

37

草鹿走进了院落，鹿角上挂着草叶，草叶上挂着露珠。

村庄的男人关上了院落的栅栏，草鹿惊恐的和男人对视。

鹿角在颤抖，影子叠印在院落里，影子也在颤抖。

村庄的男人拿来一把青草，递给草鹿。

草鹿感恩的吃着青草，忘记了恐惧。

村庄男人就把绳套一头拴在草鹿的脖子上，一头拴在栅栏上。

鹿角被锯掉了，头颅上留下了两个血斑。

解开绳套，打开栅栏，男人对草鹿说：走吧。

草鹿头也不回，冲出栅栏，奔向山岗，钻入橡树林深处。

草鹿为没有杀它感恩村庄的男人，感恩这座院落。

而后，草鹿的鹿角要脱落的时候，就跑到院落的附近，把鹿角脱落在栅栏附近，作为对不杀之恩的回报。

不会感恩的动物可怕，不该感恩的感恩令人悲伤。

草鹿的感恩，不仅自己滴着鲜血，也让被感恩的一方滴着鲜血。

38

月光站在井台上，搅响夜的辘轳。

草鹿站在井台上，披着月色的大氅。

为了一滴水，还是水里的月亮？草鹿掉进了井里。

草鹿的鸣叫哀怨忧伤，带着湿漉漉的月色，弥漫村庄。

村庄的男人系上井绳，被辘轳系到井下。

他抱着草鹿被辘轳系上来，草鹿和他都披着月光。

草鹿沿着井台边的小路奔跑而去，从身上落下的水珠，敲响了月夜。

下到井里的男人是个猎人，摇动辘轳的也是个猎人。

他们救出了猎物，如同在井里救出一个月亮。

草鹿在月夜奔走，月亮在天上奔走。

两个猎人站在月色里，雕刻两尊善良的蜡像。

39

橡树长在山岗上，房子长在山岗下。

橡树三百岁，房子三十岁。

橡树上的橡子一岁。

橡树上有两岁以上的枝桠，没有两岁的橡子。

橡树上的月色一岁。

月色无论多么漫长，弥漫村庄的月色只有一岁。

秋风吹落橡子的声音，被秋天的月色镀上一层银子。

落在山岗上的，生长另一棵橡树。

落在月色里的，推动另一片月色。

落在房子上的，敲响村庄的梦境。

一岁的月色，捡起一岁的橡子。

三十岁的房子，装满橡子落地的跫音。

三百岁的橡树，看见一岁的月色，偷偷地把村庄抹上米黄。

村庄因为橡树永恒，橡树因为月色永恒，月色因为时间永恒。

40

猫一样的老鼠，在橡树上跳跃。城市叫松鼠，村庄叫猫老鼠。

猫老鼠认为，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就是坐在橡树的枝桠上，啃噬橡子。

村庄的男人认为，世界上最美好的时刻，就是跟前放一盘橡子凉粉，摆一碗黄酒。

村庄的男人，捡起一颗橡子，投向橡树上的猫老鼠。

最后，橡子落在黄酒碗里，溅起黄酒的芳香。

橡树上的猫老鼠摘下一颗橡子，投向村庄院落里的男人。

最后，橡子也落入黄酒碗里，溅起黄酒的芳香。

一棵三百年的橡树，喂养猫老鼠，也喂养村庄的男人。

不同的是，猫老鼠啃噬生的橡子，村庄女人把橡子磨成凉粉，摆在村庄男人面前，又多了一碗黄酒。

不同的是，猫老鼠坐在橡树枝桠上，村庄男人坐在院落里。

很微小的差异，让猫老鼠感到，村庄的男人就是它的亲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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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