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义|别司令的银圆
1940年农历正月二十二,别廷芳病入膏肓。一会儿醒了,一会儿睡了。醒来的时候,说些迷迷糊糊的话,让别廷芳的弥留之际显得漫长而空旷。
早上别廷芳喝了半碗面汤,冒出几滴汗水之后,脸上也泛起了一团红晕。他对副司令兼参谋长薛钟村说:“把王子久和别瑞久喊来吧,我对这两个久有话说。”
司令部的汽车到了屈原岗,王子久正在月亮门里的桂花树下翻看一本自己作序的《医方存遗》。那是丁河奎文关老中医庞雨亭编写的地方医学书籍,记载了西峡口和内乡县的很多土单验方。王子久是个半挂子大夫,自己能给自己开药方。一本《医方存遗》,他看了很多遍,几乎能背下来。
薛钟村走进院子的时候,王子久丢下发黄的《医方存遗》,问:“是不是别司令快不行了?”
薛钟村说:“你咋知道?”
王子久说:“别司令的肝病四年多了,去年到洛阳开会,又让卫立煌和汤恩伯尻兑尻兑,生了场大气。猛气伤肝,别司令恐怕是没救了。”
到了司令部,王子久坐在别廷芳的床头,看见别廷芳命若游丝,时断时续,明白别廷芳也就是还有半个多月时间就要驾鹤西去了。命是不可抗拒的,刀客怕别司令,土匪怕别司令,过路的军阀怕别司令,甚至老日的联队长也怕别司令,但是病不怕别司令,一口咬住他不放,他就快呜呼哀哉了。
靠着被子和枕头,别廷芳缓慢地坐起来,一只手拍拍王子久的手说:“王子久啊,我别廷芳能从阳城张堂那个山旮旯里走到西峡口,弄个司令当当,弄个中将当当,你王子久帮了大忙。”
王子久说:“你命里有这个东西,就有人帮忙。你命里没这个东西,也就没人帮忙。”
别廷芳说:“那一年借你500块银圆和80两大烟土,买了几十条钢枪,我别廷芳才起家。就凭我原来那十来个人马七八条枪,闹到最后,也是刀客一个,土匪一个。”
王子久说:“你成司令了,记着那一点银圆干啥?”
别廷芳说:“不是记着银圆,是记着你借给我银圆,不收我的借条。我别廷芳要是咬住鸡巴打滴流,不认这个帐,你王子久也不能把我蛋咬三个牙印。”
王子久说:“你别廷芳不是赖账的人,是在你脸上带着的。”
别廷芳说:“活了一辈子,你王子久算是信了我一辈子。”
王子久说:“一个男人信另一个男人,是从相信他那张脸开始的,不然咋有看麻衣相的。”
别廷芳说:“王子久啊,让你当南阳抗敌自卫军司令部的军需主任和内乡财局局长,也算是我给你的报答。”
王子久笑了笑说:“是的 ,别司令。”
别廷芳说:“你是个半挂子大夫,我快死了,也逃不脱你的眼睛。”
王子久说:“远着呢,远着呢。”
别廷芳说:“不远了,没几天了。我才把你找来,说说银圆的事。”
王子久说:“啥银圆?”
别廷芳说:“咱们司令部办的成大久有限公司和借贷所,经营了这么多年,能折合多少银圆?”
王子久说:“别司令,咱们的成大久公司,在西峡口、在内乡县城、在马山口、在赤眉都设立了分店,在武汉、在老河口、在西安、在重庆我们都有公司。经营丝绸、鸦片、盐巴、桐油、生漆、中药、棉花,积攒的银圆不少。咱们的公司和分店房子是自己买的和盖的,也能折合不少银圆。在上海经营西峡口蚕丝织的绸子,这几年生意也可以,缫丝的机器是我们自己买的,织布机器是我们自己买的,也能折合不少银圆。房子、流通的银圆加在一起,恐怕有八亿多块银圆。”
别廷芳说:“王子久,你吹牛逼吧。”
王子久说:“有这么多。”
别廷芳问:“咱们原来投资多少?”
王子久说:“原始股是80股,每股500块银圆,也就是四万块银圆。”
别廷芳说:“那不赚疯了。”
王子久说:“是啊。”
别廷芳说:“我儿子别瑞久、女儿和三太太,都买了五股,能分多少银圆?”
王子久说:“你儿子他们三个人十五股,一共是7500块银圆的本金,也就是占块五分之一。八亿块银圆分五份,一分就是一亿五千万块。”
别廷芳说:“没有那么多吧。”
王子久说:“有。”
别廷芳说:“我死了,把司令部所有的生意都换成银圆和银子,西峡口商号的股份要给商号,司令部不要克扣人家生意人一块银元。生意的人的银圆,都是一块一块扣出来的。司令部的股份归司令部,也有一大堆银圆。你要把他们埋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挖出来。说白了,银圆最初从哪里来?不还是从地下的土里石头里挖出来的炼出来的,最后埋到土里,才是银圆应该去的地方。王子久啊,再说银圆像水,是流动的,谁也不知道今天装在自己口袋里的银圆,明天早上起来装在谁的口袋里?银圆不会永远是一个人的,是一家人的,是一个家族的。一个人银圆多了,会把自己压垮的。一家人银圆多了,会把一家人压垮的。一个家族银圆多了,会把一个家族压垮。我去过南方,见过横在河流两岸的街镇,几百年内,从姓万的转到姓钱的手里,又从姓钱的转到姓殷的手里,然后姓沈、姓商、姓刘、姓蒋,最后谁也不知道姓什么。银圆也是如此,谁也不知道手里的银圆姓什么,屋里的银圆姓什么,票号的银圆姓什么?银行的银圆姓什么?想来想去,银圆不姓福,也不姓穷,银圆姓大家。银圆是大家的,是每一个人的。皇帝摸过的银圆,最后攥在妓女手里;战区司令摸过的银圆,最后攥在染坊老板的手里。王子久,你见过几个西峡口人留下的银圆,是自己孙子花完的?一部分花了,一部分挥霍了,一部分让刀客和土匪抢走了。还有的人家为了银圆不要命,结果是人也叫土匪杀绝了,银圆也叫土匪背走了。”
王子久说:“我也有几股,银圆够我花了。司令部的银圆,让我来埋,不合适吧。”
别廷芳说:“想来想去,还是你来埋这些银圆合适。因为你的银圆你花不完,你就不必要在司令部的银圆里挖走一谷堆。”
王子久说:“埋下这些银圆,对于我,是福呢?还是祸呢?”
别廷芳说:“把银圆埋在地下,福祸只有地下知道,我也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银圆不能吃不能喝,但银圆总归是个好东西,有的时候有人因为银圆死了,有的时候有人因为银圆活了。我在开封被刘峙软禁起来,不就是因为刘宗阁送给刘峙老婆10万块银圆,才出来的。没有10万块银圆,我坟上就荒草一片了。”
别廷芳靠在枕头上,用眼光把王子久送出门,儿子别瑞久进来了。
别瑞久看见生命即将渐行渐远的别廷芳,咕咚跪倒别廷芳的床前。别廷芳说:“起来吧,一个男人一辈子还是跪下的越少越好。”
别瑞久站到床前默然无语。
别廷芳说:“我快死了,还在为给蒋介石下跪后悔呢!人家朱玖莹手里没有一兵一卒,是个行署专员,是个文官,人家都没给老蒋下跪,我咋噗碴一下给老蒋跪下呢?这一跪,你爹这辈子就矮下去一截子,就低下去一大拃。都说我别廷芳是个二球,是个毛逼性,是个死了不断脊梁筋的男人,日他妈,在老蒋面前咱的脊梁筋咋忽然弯扭别棒了,咱的脊梁骨咋软溜别唧了。瑞久啊,你爹生在清朝,比宣统皇帝还大23岁呢。民国开国我就29岁了,我的脑袋瓜子把老蒋当成清朝的皇帝了,我就跪下了。那一跪让我脸面丢尽啊。”
别瑞久说:“爹,过去的事就不说了。你那是明跪,不丢人,给老蒋暗跪才丢人呢。朱玖莹给老蒋握手是个礼节,你给老蒋跪下,也是个礼节,丢个啥人?”
别廷芳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老蒋的官比你爹大几级?就能把你爹压死几回,你说是不是?所以我快死了我要对你说,你这一辈子不要在地方的官场里混了,当个商人算了。西峡口有句古话叫一辈官三辈憨,一辈官三辈砖。就是当了一辈子官,子孙三辈子都憨。一辈子当官,子孙三辈都背着一块砖头。为啥哩?身在官场,不尻兑这个就要尻兑那个,尻兑人,就是背良心,背良心就给儿孙们背上了砖头。你记住了没有?”
别瑞久说:“爹,记住了。”
别廷芳说:“西峡口很多人家门口都写着诗书传家久,那不是胡写的,是西峡口人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瑞久啊,你一辈子最大的功劳就是给我生了七个孙子,那是别家的骨血,比银圆贵重多了,比金条贵重多了。我死了,你要让他们做读书人,千万不要让他们在官场里胡鸡巴混,也不要他们碴驰着做生意。你爹当了个南阳抗敌自卫军司令,好赖也有个中将军衔,算是把咱们别家几辈子的官都当了,把咱们几辈子的地气都拔尽了拔干了,再也不会出你爹这样大的官了。你的生意做的很好,刚才跟王子久算了算,也有一大谷堆银圆。你把咱们别家做生意的地气拔干了拔净了,你的儿子们再做生意,也赚不来这么多银圆了。所以,你只有让他们读书了,你记住没有?”
贝瑞久点点头:“爹,记住了。”
别廷芳挪挪身子,说:“河里的沙子是河里的,河岸的沙子是河岸的,船上的沙子是船的。你做的生意,很多跟司令部的生意掺合在一块,我死了,司令部就不姓别了,你的生意要和司令部的分开。老虎寨的兵工厂制造的机枪步枪和火炮,都给了司令部,你也赚了不少银圆,我死了就交给司令部吧。谁也别幻想祖父世业,我别廷芳死了,面子也死了,还拿着我的面子刺来刺去,那是自讨没趣。你在司令部的成大久公司里的股份和借贷所的股份,都退给你,你几辈子也花不完。但是,你命里能不能花这些银圆,你的儿子命里能不能花这些银圆,就看你的造化了,就看天下的造化了。天下不给你花银圆的造化,你就不能花。前边的路黑洞洞,你有这么多银圆,你也不知道究竟哪一块属于你的,哪一块属于别人的。你也不知道这么多银圆对于你,或许就是一个几千斤的包袱让你背着,不把你压死也要把你压得吐血。”
别瑞久问:“这些银圆,总归要找个地方吧?”
别廷芳说:“存银行不保险,世道变了,银行的银圆不是你的。存票号不保险,抢了票号,你的银圆就是刀客的银圆。还是埋到地下保险,假若你活着,能够记起来埋在哪儿,或许还能挖出来花上几块。就是你忘记了,还有邻居们偶然有命挖出来,人家也能花几块。要记住,邻居有谁挖出了你的银圆,你都不要说是自己的,黄土里的东西都是大家的,谁挖出来谁的命里有,谁挖不出来,谁的命里没有。这就是造化,这就是老天爷照顾,谁也没有办法。”
1940年3月14日,也就是民国29年农历二月初六,别廷芳嗓子里咯噔一声咽气了,司令部也就不再姓别了。成大久公司在外省的生意,折合的银圆拉回来了,省内的生意折合的银圆也拉回来了。有人说有10亿块银圆,也有人说有8亿块银圆,最低估计有4亿块银圆。入股成大久的西峡口商号老板,分到了他们意想不到的银圆;司令部的副司令门,也分到了他们意想不到的老本和赚头。别瑞久和王子久入股最多,分到的银圆也最多,他们两个也没有预想到一辈子竟然会有这么多银圆。
司令部留下银圆的遵照别廷芳的遗嘱,让王子久埋了。西峡口民间记忆是1940年春天4月的夜里,骡马驮着司令部的银圆换成的白银和剩下的银圆,沿着倒流的古庄河走进了屈原岗,马蹄子踩在石头上,马蹄铁溅起零零星星的火花。然后骡马歇息一会儿,把银子和银圆驮到了霄山下边的两道山沟里挖坑深埋了。
在霄山南边的山沟里,王子久把自己的银子和银圆也埋了。埋完银圆和银子,王子久说:“啥鸡巴银子,还不如泥巴。泥巴还敢敞着口长几棵玉米和小麦。银子恐怕有人看见了,埋的很深很深,连一棵疙疤草都不长,连一根球毛也不长。”
别瑞久把西峡口民间说的近两亿多块银圆拉回阳城,埋在老虎寨上,还有一部分别瑞久出逃之前埋在老家张堂的院子里的一棵核桃树下。埋银圆的那天夜里,是1948年春天3月,枫杨树已经发出黄色的尖芽。别瑞久让所有的伙计和长工都回家了,自己人埋葬自己的银圆。只有一个哑巴长工留下来,参与埋葬银圆。别瑞久对哑巴说:“就你知道银圆埋在哪,但是你不会说话,就不会告诉别人。”
1948年夏天,陈赓的部队豫西牵牛,把西峡口解放了,别瑞久跑了。银圆和银子没有长腿,不会跑。有人说别瑞久跟着淅川司令陈重华取道澳门到台湾去了,也有人说别瑞久跑到了陕西一个山沟里,1950年就死了。别瑞久埋在老虎寨上的银圆和银子,谁也找不到。埋葬银圆的哑巴知道核桃树下银圆的位置,拉着工作队挖出了150万块银圆,运到了南阳行政公署。别瑞久埋葬的银子,别瑞久没有花一文;别瑞久埋葬的银圆,别瑞久没有花一块。
194年2月,陈重华到屈原岗找到王子久说:“把你埋的银圆和银子换成金条,跟我一起走吧。武汉的朋友还能弄到飞机票。”
王子久说:“那银子和银圆,有我的,也有司令部的。我不走,我看着我的银圆和银子,也看着别司令的银圆和银子。”
陈重华说:“别瑞久的银子和银圆比你王子久多,人家别瑞久就不看别家的银子和银圆。”
王子久说:“不管咋说我不走。”
陈重华说:“王子久,你聪明一世不算聪明,糊涂一时却是一世糊涂。看着你怪能,其实你是一个憨子。”
陈重华当司令捂扎来的所有银子和银圆都换成了金条,拎着跑了。这货命大,竟然在台湾活了90多岁。他拎着的金条不少,足够他花一辈子。淅川人说:“陈重华不跑,是个挨枪子的家伙。”
西峡口解放后,从内乡县剥离出来,建立西峡市,最后又单独成为西峡县,第一任县长叫孙荣檄,是南阳的地下党。解放西峡口的时候,他就在西峡口做内应。陈赓部队南下,孙荣檄留下做了县长。1948年冬天,孙荣檄冒着雪花骑着大白马来到屈原岗,找到王子久说:“别廷芳司令部的银圆和银子是你埋的?”
王子久说:“是的。”
孙荣檄说:“现在过江部队急需银圆,你把它挖出来。”
王子久说:“那是别廷芳司令部的。”
孙荣檄说:“西峡口已经不是别廷芳的西峡口,南阳也不是别廷芳的南阳,那些银圆也不是别廷芳的银圆,银子也不是别廷芳的银子。”
王子久问:“是谁的?”
孙荣檄说:“是人民的。”
恰好王子久在内乡天宁寺师范读书时参加地下党的的二儿子王相武从部队来信说,那些银子那些银圆都是人民的,不是别廷芳的,也不是你王子久的。你挖出来交给地方政府,你是会受到宽大处理的。王子久看看二儿子的信问:“儿子王相武说宽大处理,咋宽大?”
孙荣檄说:“第一镇压反革命的时候不枪毙,第二让你当人委委员。”
王子久问:“啥叫人委?”
孙荣檄说:“政府就是人委。”
王子久领着孙荣檄,孙荣檄领着县大队,挖出了埋在霄山沟的十万两白银,十万块银圆。孙荣檄把银圆和白银交给了部队,受到了陈赓部队的通令嘉奖,也受到了中央军委的通令嘉奖。
过年的时候,王子久说:“还是别司令说得对,银子有时候,是能救命的。”
1949年春,孙荣檄调离西峡,到云南当县长去了。1950年西峡口开始镇反,新县长马达和孙荣檄一样,兼任县大队大队长,并不知道孙荣檄的承诺,王子久被枪毙了。
别瑞久埋在老虎寨上的银圆,曾有人在1960年代找到过零星的几块。王子久埋在霄山沟的银圆,也没有彻底挖完,至近还有残留。西峡口人说“霄山戴帽,长工睡觉,就是说霄山顶上有了云彩,就要下雨了。西峡口人还说:老别的银圆还没有挖干净,谁命好还能挖出来。
2010年,屈原岗曾有人挖出来过两罐银圆,有人说:那是别廷芳的银圆。也有人说:鸡巴毛,土里的东西,谁挖出来是谁的,你把银圆放在别廷芳鼻子上粘粘,看能粘住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