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种上了 好不好我都要把它收回来哩

作者

窦小四

1

这个夏天,故乡的雨,具体连着下了多久,我不太清楚。模糊地只是觉得时间很长,因为至少,在半个月以前,就时不时听到有人在朋友圈念叨,咋还下着哩,咋还下着哩。

对于这个“咋还下着哩!”彼时我没有概念。这个世上,我想,根本就没有“感同身受”这四个字。

虽然我在农村生长了二十年,虽然事实上,我是比太多人在离开土地之后更加热爱和想念土地。然而,当重庆火辣辣的大太阳把泼辣白皙、前凸后翘的的姑娘们晒得身上的布匹越来越少的时候,我也是被完全地困在了那无边的暑热里了。故乡的人和事,故乡的雨和焦灼,离我的心很远。

无比美好的七月七日,看着雨,听着风,聊着烟火和歌唱,在横穿阿阳城的烟雨迷蒙中,我第N次回到了故乡。

车子从新义梁上经过的时候,天气的凉爽,空气的清新,漫山遍野的墨绿、深绿、翠绿、浅绿,层层叠叠,鲜活的仿佛从人类最初始折射回来的光明,照亮我也洗涤我的眼睛和身心清明。

万物祥和生动的样子,怎么就这样美?虽然牲口变成了汽车,可是,我不管这些,重要的是,我回到了故乡。

仲夏的田野,丰腴富足,如同我的内心,雨中温柔的山峦,柔滑舒缓,千山起伏,自有一种让人难以形容的雍容华贵。这种虽雨却暖的富足和安稳,是个铺天盖地的无比巨大的幸福,把渺小的我围罩得似曾相识,又恍如隔世,迷惑得使我几乎忘记了我是个村姑。

下了山,车子缓慢进入马关的乡村的时候,道路分明地崎岖泥泞起来,这没什么,那是开车人的事,我依旧沉浸在对万物祥和繁盛的热爱和迷恋中,丝毫都没有觉察到,这无边无际的雨水,其实正在形成一个巨大的困境。

2

女儿归家,父母自然是一番欢喜,我们拥抱,我们欢笑,我们一直聊到深夜,说了很多很多话,方才睡去。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我才冷静到可以思考一些旁的事情。

被雨水冲毁的桥梁和道路,被雨水催倒掉的房屋和树木,被雨水吹得四散的粮食颗粒和垃圾,甚至有被雨水冲走,失踪和死亡的人们,我方才觉得天地间充满了杜甫一般,茅屋为秋风所破的的忧伤和颓败,不久之前的李白式的洒脱和豪气立时荡然无存。

想出去田野里走走,这是我历年来不变的功课,如今却不能够,我和无数个常住村庄的人们一样,被困在了热腾腾的土炕上。

我身在重庆的暑热里挥汗如雨的朋友们,你们不要觉得惊讶和不可思议的羡慕,我的马关的这个淫雨连绵的仲夏,真的是冷到必须要烧热了土炕,我们才能在不潮不冷中度过这深秋一般寒凉的时光。

雨一直下,村里的人们到不了镇上,镇上的人们到不了城里,一切都如同死寂,只有雨声,噼里啪啦,连绵不断,不绝于耳。

撑着伞,去巷子口的小商店买东西,店主家的婆婆,一只手中捏着一把短促而乌黑的麦秸秆,一只手搭着门帘,仰着头对着乌青的天空一遍一遍地念叨:“娟霞,狗儿,咋滴活恰?你说这个老天爷么,不着人活么,麦,麦,收不回来,麦秆,麦秆,捋不成,黑透了么,狗儿,光剩下一把麦衣了么,咋滴活恰?”

我无言以对,原来,方来之时一路上所见的繁盛和丰腴,那只是我自己的内心活动,那只是别的人和事带给我的一种感觉,那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国盛家盛,举世祥和,朝气升腾的小范围事件。于我这小小内心之外的,更大的所谓繁盛和丰腴,只是看上去很美,它其实是个空壳的鸟蛋,冰冷生硬的事实是,农人们的口中,今年没有了粮食。

我突然悲凄起来。

3

半夜时分,村里高处传来许多年没有听到的高音喇叭的声音,一遍又一边地响,在不停地预报降水量和可能出现的灾情,提醒人们做好防灾准备,大致是关于疏通水路,防止房屋倒塌,随时警惕山洪和山体滑坡。

高音喇叭独自在响,没有回答,一切只是沉默,除了雨声,时光好像回到了六七十年代,文革一样严肃冷酷的整体空气和氛围。耳旁时不时传来一声巨响,是附近谁家的土崖上泥块轰塌滚落的震声。

父亲不让我和妹妹再在背靠着矮崖的西厢房里睡了。于是,大半夜的,我怀抱着小七妹妹才出生不足两月的小男婴,贴着墙壁,绕过雨,来到了上房里。上房独立,不靠什么,很结实。

父亲和母亲搬到了另一个院子里的上房里去住。就这样,我们一家十几口人,就分住在了三个院里的上房里,静静地听着可怕的雨声和时不时传来的泥土的大块轰塌的震声,一夜未眠,想着等天亮了,看路通不通,好去阿阳城里避灾。这一天的降雨量是70毫升,预报的是第二天的降雨量将会是100,如果真的要这样,乡村里是真的不敢再待下去了。

4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天气居然放晴了,哈哈,真是开心,开心的同时,我开始和质疑电视剧,我开始和质疑新闻联播一样地开始质疑天气预报了,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从来不爱看电视了,还有什么是可靠的呢?

重要的是,天就真的这样出其不意的放晴了,囚鸟一样被圈禁了许久的我,早上七点刚过一点,就已经走上大路,走向心向往之也久矣的田野了。

一路上,我碰到的全是早起到地里收拾粮食的人们,他们有的不认识我,有的认出了我,却都在我问候他们的时候,异口同声地给我说了同一句话。

“爷爷,好着么?拉麦着哩昂?”

“爸爸,起这么早拉麦着哩昂?”

“阿姨,你们两个拉麦着哩昂?”

“唉,芽光了,白种了么,藏种上了,好不好我都要把它收回来哩。”

旷野如人生,空阔辽远的使人绝望,偌大的天地中,田野上,无数棵麦子,无论是倒下的或者站立的,都是出芽了的麦子。我悲哀地知道,只能用作做出一点点小时候觉得很甜的芽面之外,这原本应该是金黄的麦子,是怎么再也变不成白花花的面粉来养活为之操持,汗流浃背一整年的农人们了。

梦想,诗词,霓裳,管弦,笙歌,美酒,红颜……一瞬间都是只在虚幻的彼岸里的虚无的存在了。眼前的这一切,这被灰色的山风吹动的灰色的麦穗,这凝重着表情的凝重的山峦,这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无数条歪歪扭扭的沟沟壑壑,和这灰蒙蒙的天气一起,如同一场无声无息的战争,留给我的,是心中无限的哀伤和深不可测的疲惫。

5

站在曾经劳作过十多年的麦茬地上,我潸然泪下。

我内心里因今年的粮食被雨水损毁这件事而来的痛楚,丝毫不比一九九六年大旱时候颗粒无收的痛楚轻了多少,这衰败的结局,让我觉得了恐慌。

可是,即便是这样,农人们也没有放弃最后的已经被毁坏的粮食,“藏种上了,好不好我都要收回来哩!”

这是农人们对粮食怎么样的一种情感啊,这是千百年来根植于农人们内心深处的对于粮食的深沉的热爱、尊重和敬畏。

是的,哪怕你已经不能养活我了,种上了,有没有粮食,我都要把你收回来。

这像什么?就像悲伤的父母,去接回溺水而亡的孩子,我把你生下了,哪怕,你不能养我了,我还是要把你带回家。

这是什么?这才是爱。

一切有计算要回报的,从来都不是爱,只有无条件的爱,才是最彻底而真诚的爱。

因我有急事,需要大姐姐大姐夫帮我。可是,数十年没有种粮食的他们,却偏偏去年种了两亩麦子。

从小住在城中的闺蜜给我说,两亩麦子,又被雨水损毁,收回来,也值不到多少了,你事出有急,不如干脆,地里的粮食不收了,你给你姐姐姐夫2000,算是补偿,赶紧把你的急事解决了,拖不得。

可是,眼见一路上,田野中的那情那景那人那言语,这个抛弃粮食不顾的话,我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其实,我知道,即便我没有看到这一路上,田野中的那情那景那人那言语,说“藏种上了,有没有粮食,我都要把它收回来哩!”让我从我的嘴里说出抛弃粮食于荒野而不顾这样的话,我是打死也说不出来的。

即便是面对已然毁坏的粮食,我和我的乡亲们一样,是怀着同样的热爱、尊重和敬畏的。

是的,哪怕你已经不能养我,哪怕你对我,已经没有任何现实里的实利,我也要把你带回家。

这是一种绝无条件的爱,我生而深情,虽知此类人物大多不寿,可我天然地对这样的一种纯粹而高贵的感情怀有一种至高无上的虔诚和渴望。我愿意一生都持有这样的一种信仰,态度,并一生推崇它。

6

被雨水浸淫了太久的泥土,几近黑色,丰腴而充满活力,大地的胸脯上,长满了各种植物,狗尾巴草,苍耳,蒹葭,斜蒿,野雏菊,灯芯草,红景天……开花的,没有开花的,它们林立,它们丛生,它们散布在地埂上,它们生长在田野中,也繁盛在沟渠里,斜坡上。

恰有女友昨日对我碎碎念,“自古祸福相依,阴晴圆缺变换交替……”。

又因着那绝无条件的爱所给予我的内心里强大的晴暖和力量,我的心突然不再悲凄了。

“粮食不好,也只是一茬。”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有这样丰腴的土地,有这样秀美的山川,又有这样勤劳,朴素而情深义重不轻言放弃的农人们,又有他们对于粮食的绝无条件的深爱和敬畏,那么,会有什么希望和美好,是播种不了而生长不出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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