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 师 ‖ 窦小四

作者

窦小四

韩生晾晒在窗台上的苦杏核没有了踪影,稀疏的桐花枝没能留住朵状的云,田野里已经没有粮食可以收获了。

江城子来寻我,我转过脸,用我明亮的眼睛望着他,他的个头依旧矮矮,他的脸庞依旧黑黑,只是,他不敢看我,他有求于我。

我等着他讲话,然而他其实用不着讲话,因为我知道他想要什么。

我说,你自不必开口,我让你满意就是。

江城子支棱着的耳朵,听到了我的话,就终于抬起头敢看我的眼睛了,虽然也还是不大好意思。

羞涩而闪烁地看着我的眼睛的江城子,个头依旧矮矮,脸庞依旧黑黑,我深知,我的眼睛里透出来的明亮,照不白他皮肤里的黑,和他灵魂里黑一样的自卑。

或许江雪的眼睛能。

我就去找惠仁先生。

秋天里梧桐树硕大的叶子,一片一片落满了青瓦屋前黄褐色的空地,空地不大,有两只觅食的麻雀,一会儿低头啄啄树叶子,一会儿明亮着眼睛彼此对视。

坦诚地说,这对视也并没有被我瞧见,这对视,是我猜想出来的,就像江城子的心病,那也是我猜想出来的,然而,谁敢说,这两只一同觅食的麻雀,就从来没有对视过呢?

江城子喜欢江雪,惠仁先生出现的时候,我直截了当说了这句话。

然后呢?

惠仁先生把书放在桌子上,一边用手扑着粉笔灰,一边坐在了书桌前红漆古旧的靠背椅上,抬眼望着我。

那个奖我不要了,给江城子吧,他一直希望他能有一次机会,和江雪一同站在主席台上领一次奖。

可是,江城子并不够资格,况且……,惠仁先生垂低了眼睑看着黄褐色泥土的地面,并不看我。

许久,惠仁先生抬起头来,用他三十六岁的眼睛看着我,又说,这个奖项得来不易,你想好,还有那许多钱,可以帮你许久饭食,你要想好。

给他吧!

我不想多说话,获取荣誉和钱财的机会不多,而江城子能够用来丰满青春和爱恋的机会,或许更少,甚至没有,因为,眼看着就要毕业了,而江雪压根儿就瞧不上他。

那你给你父母怎么交代?

不用交代,比起荣誉和钱财,我父母更想要的,是一个能够成人之美的好女儿。

好!盯着我的眼睛看了许久,惠仁先生站了起来,把我送了出来。

青梅捎来了信笺给我,说三日后,她将归家,期盼我能向母亲请假一夜,好去她家与她共叙情谊。

青梅没有娘亲,青梅有后妈,青梅的后妈亲生了三个儿女,青梅的父亲怯懦,青梅在家里只是个佣女,青梅的衣裳常年缝补,青梅的辫子很长,辫子很长的青梅从来不哭,而从来不哭的青梅也从来不笑,除了见到我的时候。

上学的女学生一样需要带干粮,而青春期的女学生,开始需要卫生纸了。我知道青梅两样都没有,青梅没有干粮,青梅也没有卫生纸。

看着书桌里那其实薄硬的干粮,和桌框另一侧叠放得很整齐的卫生纸,青梅总是朝我笑笑,聪明的青梅不说话,可是,聪明的青梅心里知道,给她放了这些的,是我。

薄而硬的干粮,和薄而软的卫生纸,也没能留住青梅在学堂。十五岁的青梅在最后一次甩着她乌黑的长辫子在腰间之后,离开了校园,去在据说是繁华的都市里给自己觅一口没有色难的饭食。

求学时代,我从未夜不归宿,可是,为了青梅,我必须去一趟。

……

翌日清晨,我急促地跑进了校门,一夜长叙,让我迟到课堂。

惠仁先生把我堵在了门前的梧桐树下,惠仁先生的眼睛里射出来的光,必定是比我侧畔这棵巨大的梧桐树干更生更硬吧。

我不敢抬头,我交搓着两只手,低着头,不敢看惠仁先生的眼睛。我知道,值周的他,是看到了我回来学校的方向,并不是我家的方向,他是怕我学坏。

他不言,我不语,身边人来人往,我和惠仁先生陷入一场持久的对峙,惠仁先生不张口,我不敢抬头。

一阵风吹过,我突然想起青梅的手,那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一个十七岁姑娘的手,皮肤皲裂,骨节粗大,左手的小指还被机器切了去……

我突然抬起眼睛,望着惠仁先生,我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眼睛里充满了泪水的我,咬着嘴唇直盯着惠仁先生摇了摇头,一片梧桐叶子,如同秋声,轰响在我的脚下,也轰响成惠仁先生的惊诧,惊诧了的惠仁先生的眼睛里,透过泪水,我看到了愧疚。

惠仁先生低下了头,我捂着鼻子疾奔穿梭而去。

颁奖的日子如期而至,把奖项给了江城子的我,选择了奔向田野,没有白色长裙的我,后面跟来了一大群他们、她们,青春苦闷的我们,一同想在这个不必埋头苦读的日子里,绕过门口早已没有黄叶翻飞的那棵光秃秃硕大的梧桐树,一起奔出校门,奔向田野……

……

八个人,居然只有八个人!

校长怒不可遏,堂堂一个优秀班,五十六个人,偌大的颁奖大会,在别的二十四个班级人数一个都不少的情况下,堂堂一个优秀班,参会的竟然只有八个人。

怒不可遏的,还有被当着全校师生训斥的惠仁先生。

雪是突然下起来的。

我走进校园的时候,厚厚的雪花,埋住了房顶,埋住了青松骄傲的枝丫,一同埋住的,还有四十七双脚,那些脚,就是昨日里,雪还没有落下时候,和我一同奔出校门,奔向田野,在田野上点起篝火舞蹈过的快乐过的脚。

我放下书包,走近了惠仁先生的门扉。

祸从我起,由我一个人来承担,放了他们吧,雪实在太大。我觉得说这些话的时候的我,像极了刘胡兰,彼时也确实有寒风从我脸上刮过,像刀割一样。

被寒风一同刮着脸庞的,还有惠仁先生,那个一直不作声的惠仁先生。

雪是永远下不完的,在第九十九片雪花早就湮没在无数片雪花之中,找不出踪迹的时候,我依旧不敢看惠仁先生的眼睛。

惠仁先生出去,又进来,手中多了一盒烟,和一盒洋火。

并不会抽烟的惠仁先生,抖抖索索擦着了火柴,又抖抖索索,也还终于是把烟点着了。

一支,又一支,当屋内轻烟缭绕的时候,惠仁先生的眼睛呛出了泪水。

惠仁先生依旧没有抬头,没有抬头的惠仁先生,把第五支烟从右手换到了左手里,用他刚刚腾出的右手,朝我挥了挥,都进教室读书吧……

我转身跳跃而去……

随后而至的惠仁先生,带来了一个大大红色的暖瓶,和一包感冒药,放在我的面前,说,下课了看谁感冒了,发下去……

抉择路径的时候到了,我茫然不知所措,惠仁先生说,去读文学吧,你是个好苗子。

我默然不语,我的心里有另外一个声音对我说,沈青樱,你其实喜欢CI --consecutive interpretation『交替传译』的。

惠仁先生抽了一口烟,徐徐地说,语言是工具,而文字是良药,沈学生天生良质,应该为更多人活着。

我依旧默然不语,可我明白了惠仁先生的话,良药就良药吧,反正连我自己的心,有时候都能在喝着白糖水的时候,呛出一鼻子苦味来。

在把所有人的走向资料都整理好了之后,我给惠仁先生说,我饿。

惠仁先生就笑了,惠仁先生打开抽屉,从薄薄一沓钱币中抽出一张说,你去给我买一盒烟,我飞奔而去又飞奔而来。我递给惠仁先生烟,也递给惠仁先生剩下的零钱。惠仁先生说,找回的你拿着,去吃饭。

于是我带了那日里和我一同奔向田野的他们她们中的四五个,一同奔出校园饱餐一顿。

灰灰菜灰了又枯,枯了又灰,黄色的土泥巴路离我的脚丫越来越远了几年之后,我的心觉得了硕大的空虚,是的,是大而无着的空虚,于是,我折转身,回到了久违的故乡,和惠仁先生一同侍业。

看到我的那一刻,已然过了不惑之年的惠仁先生眼睛里,流露出了孩童般的欢喜,惠仁先生安排学生给我东奔西跑,准备好了一应物品。

青春年少其实多事秋,不久,祸起,方子剑和陈征为了我,竟然醉酒之后打起来,陈征匪气,用了钢管,方子剑左臂骨折不能起。

流言四起,说我轻浮浪荡,美色害人。其实,一个虽然与我相熟,却并无情事相关,另一个只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我虽无辜,却无从辩解,于是,伏在惠仁先生案几上,我双肩耸动不能已,失声痛哭。

惠仁先生问我,中意者何?

我摇头言无。

自古以来,为情而弑敌之事,也不为奇。男子青春好斗,尤其在对于女性资源的争夺上,最易不惜代价,况陈征性格暴戾,我恐事情更恶,于你们三人都不利。你自正中稳立,不偏不倚,彼此只以共事者身份处,并且尽量避而不见,如此,方可避祸。惠仁先生心智言厚,我须从之。

不久,又是一年毕业季,万千学生又一如当年的我们,眉头紧锁,苦苦择途纸上。

惠仁先生呼我,嘱我煮粥煮面休停,以给学生吃食充裕,他们方能安心择其所好,我欣然允诺做好,欢天喜地。

后来,每每望见为情而相抗流血事端新闻,心中感激。

爱故乡,却又被故乡的冷寂和蛮力所伤,于是“归去来”,几番春秋之后,我终于决定又离去。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当人过中年,有偶遇,是方子剑,也是陈征。

风和日丽,街市上,白雪地,人头攒动,我与他二人均能相视一笑,各自平安幸福,岁月已经待你我都很丰厚,如此便好。

此福祉恩泽归于惠仁先生。

后,日月匆忙,我也已年三十有二。

某夜,我失眠枯坐,信息频来。

是惠仁先生,言昔日,他曾对沈学生我情深不知所起,心意萌动……诸般言语风流。

我惊诧,一身冷汗,更夜深不能安睡,往事如流水,一幕幕如同鲜鲜昨日春花又带雨。百思不得其解,后终于揣测,必是酒精作怪,使人心乱言迷。

惠仁先生饱学之士,婚姻却自媒妁,师母未进学堂一日……。

我深知,他的心,在某一个角落里,是遗憾的,他缺个能够灵魂相伴的知己。

翌日,惠仁先生来致歉,怯言昨夜酒后狂言瑕疵斑点,称愿得沈学生责罚。

我回信先生,我电脑崩坏,昨夜之前信息,一概不曾获得看视,故而学生并不知晓先生有曾留言给学生,况且先生从来对学生又仁又惠,何来责罚之言之理,先生且自安心将养被酒水所伤之身,以继续安顿学生妥帖。

惠仁先生默然少许,回我只一个绯红的笑脸。

后某年,我得一大病,方愈,惠仁先生留言于我,得知沈学生病,何所需?老师愿尽力帮助。

我回惠仁先生,小病小费财,我能对付;大病大耗财,先生之力不能够;死病无所医,此天命之事,先生不能救,故而,学生不需先生帮助,谢过!

惠仁先生又只回我一个绯红的笑脸。

时间如巨马,狂奔不留情。

转眼间又是几年时光流逝不回头,生活屑琐靡费,惠仁先生与我,竟然再也不曾谋面,然“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和惠仁先生之间,一切还是我二十几岁时候师生有序,恩厚慈祥的模样。

甚慰!

惠仁先生姓汪,时年五十有一,此吾终生之师也!

往期精读:

再致清水河

我所看见的风

致春天

十九片窦小四

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个人微信号:13996698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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