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在月光下能变成桂树，可以逃过夜夜的思念。

有谁在月光下能变成桂树，

可以逃过夜夜的思念？

——席慕蓉

送别 朴树 - 送别

今天是一个用来歌颂父亲的日子，叫做父亲节。

我也是有过父亲的孩子啊，低头看了手机的日历，已经是2021年的夏天了，在您离开的若干年里，时光飞逝，万物迅捷流转，资讯日新月异，一转眼，我也将要面临老去了。

我也开始常常留意老人，每次到医院，看到衰残病弱的老人，我就想，爸爸，就算那年您还活着，风沙漫漫，四季热寒，凶狠的瘟疫曾漫过我们，若是您还活着，定然也是衰败的，定然也是仓促地看着世界的变化而措手不及。这么说，您是躲过去了，对于后来的种种劫难困苦，您的早逝或许也有上天的旨意吧。

在公车上，在超市菜场的老人，牵着孙子的手放学回家的老人，如果头脑灵光的，我就莫名欢喜，就好像他们都是我的父辈一样。如果遇见反应迟钝的，心里莫名产生一丝丝忧虑。那时候我就想，父亲，就算您活到现在，也要受很多苦，也会在老去迟钝的时候感到力不从心吧，这样想，您早早离开，虽然留下无限的遗憾，可是若这就是您的寿数，人又能做什么呢？做手术，做创伤性治疗，插气管等等……不，父亲，如果能回到当年，我宁可您不去动两个大手术，宁可陪着您自然而然，在音乐声，在花香里，慢慢沉睡；又或者尽情地周游旅行，把生死度外，把绝症忘记，如果那样，是否反而能从容一点，喜悦一点离去呢？

爸爸，你说你13岁一个人离家，因为那个家乡实在太穷了，一个算命先生主动对你说，孩子啊，不得了，你将来要当科长那么大的官。爸爸问科长是多大的官，他说，就是你看石家庄车站站长那么大的官。

爸爸高兴极了，那么大的官啊，以后，您吃了多少的苦，您没说过，但我知道您在不到30岁的时候就已经是科长了。

后来您又当了副处长，你不是靠人际关系，您也不是有什么学历，您只有初中毕业，您靠的是自己的能力，其实您说您挺后悔的，人家给你大学学历，您不稀罕，您觉得那些没什么用，没曾想，那是您可以晋级到局级干部的充分必要条件。

因为您特别能干，能吃苦，所以就成了全家的主心骨。我记忆中的您，真的特别能干，经常出差，到了家又不停干活，好像钢铁战士。

大家都说爸爸您儿女心太重，我也这么觉得。您甚至不让您的孩子学自行车，除了男孩子。因为您觉得不安全，您的儿女心太重，我睡的好好的，突然半夜听见您开我房间的灯，您说忽然想到怕我忘记关掉电热毯了。

哥哥考大学从北京面试回来，凌晨三点您在车站拎着香蕉等着哥哥，哥哥的同学们个个都惊呆了，大家都说您的儿女心实在是太重了。

您太善良，我知道您救过三次人，其中一次是从粪堆里跳下去救了一个人，救人不是能为自己积德吗，我们不信主的时候都这么想，爸爸，您，一定和您自己说的那样活到99。

您太累了，爸爸，不仅长期出差，不是在这个工地，就是在那个工地，回到家里您做菜做饭，甚至还为我洗衣服，那一年我已经17岁了呀，您喜欢打扫房间，喜欢房子里干干净净，喜欢排场，喜欢我在电台播音，在病房里您都不忘记打开收音机，听女儿我的播音。

爸爸，我太疏忽了，我一直以为您很强壮的，但我忘记您后来的嘴唇都是乌黑的，我当时记得自己有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但毕竟您不总是在家，就忘记告诉您了，况且，我的爸爸那么强壮，怎么可能死呢？就算有人不在了，也不可能是我的爸爸啊。

前几年我在北京见到了哥哥的同学道威，妈妈总夸他人好，说他帮我办事，我说道威，我妈妈一直说我错过了你呢，说你自己掏钱去安徽为我的工作关系办事，他说，我没出钱啊，你爸爸单独把我叫进房间，把来回车票都给报销了。

这是您去世二十年后的事情，我找不到您给我写的信了，爸爸，您在信里称呼我为亲爱的女儿，您给我的生活费是同学里最高的，您其实根本没有积蓄，因为您的习惯就是这样，您要给我们最好的。妈妈却刚好相反，妈妈相当节俭。

爸爸，您生病卧床的那一年，我每次去看望您，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头痛，您心疼我，叫我回家休息，其他三个孩子轮流值夜班，您一个人在外面活络惯了，哪里习惯卧床不起的日子，然而，日复一日，您承受病痛，沉默不语，我们谁也不说您的疾病，您自己也不说，好像不知道的样子。

爸爸，还记得吗，在咱家夫子庙的那个路口，您因为肩膀疼，让我找个人给您打封闭针，因为您的病情特殊，没人愿意给您打针，我找了熟人，我们一起打车去的医院，结果您皮试过敏，在您回家的路上，您失望的神情让我想要哭。我们到家的时候下车，您突然，在过马路的时候把手伸过来，让我握住您的手。

爸爸，那一刻，世界静止了，从此我知道生命的残忍。我忍下所有的泪水，在您走远后的每一年，隔着看不见的时空，握住您那孱弱的手。

一直一直，都是我主动去握着您的手，甚至我考大学，您整夜不睡给我扇扇子，爸爸，您儿女心太重，您知道吗？

是谁非要设一个父亲节，引动一个不孝女儿的思念？爸爸，您的死太草率了，爸爸，难道您不该拥有一个轰动的隆重的告别吗？您这么好，这么好，却走地这么匆忙。从一个180斤的汉子，到70斤的非洲难民的样子，爸爸，这是你的一生吗？

从1937到1996，爸爸，您的出生和死亡都太草率，让我在您走后的每一个日夜，一想到您，就仿佛带着无限的难以名状的悲痛。

但我想，这么多年了，您的灵魂应当是安息了。神会帮助你，穿过长长的黑暗甬道，看到光明的垭口，在那里，等着我们再相会。

爸爸，我们天上见。

您的女儿

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