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生慧 静默生金
《静默生慧 静默生金》
章为民
鮑金榮,是鮑金榮的學名。
我們叫他,不叫這學名,叫他:
慧金。
同樣,家人也衹叫他慧金。
開頭就來說這件事,其實有兩層意思:
一呢,是表示我們的鬧係不一般。
不错,我們很熟,是髮小,無錫人叫“赤卵兄弟”的那種。相互间,當家裹人一樣。
二呢,是他现在给人的印象:安静、内斂,好涵養。
如果說,静默是慧、静默是金的話,慧金的小名,更合適他。
在無錫畫壇,慧金是知名度很高的一位,在全國或省级的各種畫展中,斬獲颇丰。公众場合,他却总默坐一邊,脸上浮一層笑意,不聲不響,安安静静,甘當聽众。
我想,慧金父母给他取小名時,是希望他现在這個樣子嗎?
記憶中,慧金少年、青年時,不算内向。
20世纪80年代初,我們同在一個叫“野草”的民間藝術团体中。關于繪畫,和我争論最激烈的,是慧金。
事情是這樣的,當時他喜歡的畫家,是清代的石涛和近代的黄宾虹。
我呢,當時正醉心清初的八大和清末的虚谷。
我們争論的重點,是畫繁畫簡哪個更高级。
顯然,这是一道伪命题。畫的繁簡,僅是淺顯而表面的皮相;要點,是畫面上如何呈现創作者的個人思考以及個体精神。
但當時年少識淺,我們却對這類皮相問题,争論得不亦樂乎。奇怪的是,後来我們兩個筆下的图式,却和年少時的争論颠倒:
他的畫越來越清空簡单;我的畫越来越繁複擁擠。
慧金原来的家,在南長街大公橋堍。
這是當時無鍚南門外一帶,去往市區的主要通衢。
到星期天,南門外的一些畫友,到市中心的書店、花鳥市場,都要從他家門前路過。似乎是種習惯,路过的朋友都会去他家,歇一歇脚,喝一口茶,聊一聊天,看看南長街上,來來往往經過的美女。
那时候年輕,荷尔蒙旺盛,不僅喜歡美女,對自以为是的觀點,也喜歡竭力維護。因此,在慧金南長街的家門口,我們兩個没少爲藝術、社會、人生等等大而無當的話题,激烈争论过。
後来,我和慧金,都從企業的基層岗位上,調離出来。
他先是進入單位的工會,之後又調入無錫群众藝術館,成爲一名職業畫家。我呢,进入報社,開始從事新聞工作。再見面,大家的争論少了,哪怕還有不一樣的看法,却不再如年少時,喉嚨很響,争辯激烈。有的,是安安静静喝口茶,聊聊天,相互觀赏各自的画作。
他的工作處,環境很好。
那是個濾去市嚣、涵養静氣,叫做西水墩的開放式公园,位置在無錫老西門外,一處兩水相交的半島上。
因爲汽車無法直接進入,所以雖在市中心,却遊人寥寥,十分清静。
慧金的畫室,隱秘在一大片鳳尾竹和芭蕉林的绿荫中。如果不留意,即使從那闩方格子木門前走过幾回,亦未必能發见,此中還藏着一間藝術家的工作室。
慧金的畫室中,養有幾隻鸟。
其中,有隻鹩哥,會學人“晚落了、晚落了”的喊話,吐字清晰,語氣有迟到者晚來的懊惱。一見人来,它就會“晚落了,晚落了”地连喊幾聲,引得另一籠的洋八哥,在一邊嘰嘎嘎怪叫应和。
畫室中,不僅有籠養鸟,野鸟也是這裹的常客。
畫室一边,连着一座鹅卵石铺就的花園,院内湖石怪樹、花花草草、高檐素墙,有江南老宅花园的幽静清逸。
有次去看慧金,時節在深秋或初冬吧。
畫室光线黯淡,靠近花园的一面,因有陽光倾瀉進来,却亮得晃眼。還未進門,就見慧金獨坐室内,在那面隔開花園的格子木門旁,屏氣敛息地伸頭,朝布满明晃晃陽光的院子窥望。
我刚踏入,就聽“呼”的一聲,一道淡淡的影子自瀉入室内的光瀑中,一閃晃過。
慧金從椅子上站起,把手里還剩着的一小把珍珠米(玉米粒),放回晝桌上的袋子裹,然後告訴我:
半年多了,有一對野斑鳩,天天會在固定的時間飛来,吃他喂放的珍珠米。
“我們其實已經很熟,但互相從不靠近。”他说,“只遠敬,不近褻。”
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現在,每天來啄食慧金预放鳥食的雀兒,越來越多,不僅有最初的斑鳩,還有白頭翁、八哥、畫眉等。
讀过慧金畫的朋友,對他筆下出現的種種姿態生動的烏雀,應該印象深刻。我所以提及上面的這些细节,是想告訴大家,其果之因。
需要補充的,是他筆下的鳥雀,不僅有物象表面的神似,更有人與物的不隔,人与物的平等有敬意。所以,慧金筆下的這些生靈,是可以與人對話的。
有一回,和無錫美協主席梁元先生說到慧金的畫。梁先生是冷幽默,不仅畫好,還有表演天赋,说到开心处,這種天赋就自然流露:
“哎哟。"粱先生的聲音陡然提高:
“那个院子的一草一木,壁壁角角都給鮑金榮畫過了。他在用一個院子,映照大千世界。”
我聽後,没接話,但心里是認同的。
我知道,慧金工作處的那座幽静清逸的院子,给了他無窮的創作靈感;尤其是江南老院子的那種静謐恬淡,已沁透他的血脈骨髓,自然呈現到他的为人處世方式中,以及,筆下每一張畫图上。
慧金畫面中的静氣,在無鍚甚或江南,超出其右者很少。更其可贵,是這種静氣没有變成枯寂。
如果說,静默生慧、静默生金的话,這種慧不是枯寂黯淡的,而是有着金子樣的光澤,正如我那天撞見的、满院子明晃晃的陽光一樣:
鲜活、明亮、充滿朝氣。
(寫于2015年7月12日,燦鴻颱風過後,不見半月的陽光,铺灑馬山的午後)
注:文中所有画作,都是鲍金荣先生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