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人民的吃盐问题,让北宋官员打了半个世纪的嘴仗
引言:
“你为何不吃食盐?那神圣的誓言一旦实现,便能使争斗的双方握手言和,能使宿敌看上去如同兄弟。”——1814年,伟大的英国诗人拜伦在长篇叙事诗《海盗》中,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拜伦所描述的,是来自于阿拉伯地区的悠久传统:在那里,用食盐款待客人是最高的礼节,客人吃了主人的食盐,代表着与主人之间结下了牢不可破的忠诚与友谊。
在许多国家的习俗中 食盐都具有神圣意味
然而,拜伦所不知道的是,在他写下这些诗句大约七百年之前,一个更遥远的东方古国内,正为了食盐问题闹得不可开交——很明显,在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友谊可言。
宋仁宗的头痛
嘉佑四年六月,宋仁宗赵祯不太高兴。
影视剧中的宋仁宗
数日前,江南西路送来呈状,称虔州府有一个名叫戴小八的盐盗,纠集了一干亡命徒,揭竿而起,攻略州县,在当地闹出了偌大声势。
按理说,宋仁宗应该早就习惯了。根据统计,在北宋167年的历史中,有据可查的起义事件多达230起,平均下来,每年大概1.4起,压根算不上什么稀罕事。
然而,这份呈状里有两个“关键词”,还是让宋仁宗坐立不安——一是“虔州”,二是“盐盗”。
“虔州”(今江西赣州),是江南西路面积最大的州府,而靠贩卖私盐发家致富的盐盗,则是虔州地面上最大的“特产”之一。
江南西路地图(出自《中国历史地图集》)
插播一个知识点——私盐贩子,在北宋时期并算不得罕见,特别是在江浙一带的海盐产区,甚至不少乡绅士子,都在私下里做着这份生意。
与私盐贩子不同,所谓“盐盗”,是专指拥有武装的贩盐集团。这些人虽然以贩卖私盐为主业,但仗着人多势众,时不常地也干点明火执仗、打家劫舍的买卖,让地方州县极为头痛。
历史上最出名的盐盗——黄巢
虔州之所以盛产盐盗,有两大原因——其一,虔州这个地界,实在是落草为寇、啸聚山林的一块宝地。
从地形图上我们可以看出来,虔州府所在的这片区域,东有武夷山,西有罗霄山,南边则是“五岭逶迤”中的大庾岭,境内大大小小的山峰更是不计其数,是典型的丘陵地形。
现代赣州地形图
这种“地无三里平”的地形,对于以耕种为生的普通百姓来说,可以说糟糕透顶,但在盐盗眼中,简直是得天独厚——地形复杂,意味着交通、信息都极为不便,贩卖私盐时,只要不在州府县城招摇过市,基本不会有官差来捣乱。即使走了背字,赶上官府清剿,盐盗们只要往随便找个山窝子一钻,也就万事大吉了。
背靠如此便利的地形,虔州百姓们自然很难老老实实地在土里刨食。于是,百姓们一批批地放下锄头犁铧,争先恐后地加入了盐盗这个大有“钱途”的事业当中。正如名臣包拯呈给宋仁宗的奏议中描述的,此时的虔州,已经是“累岁贼盗充斥,如类行者,结集匪党,大为民害”(《包孝肃奏议集》)。
影视剧中的包拯
地理环境,说到底不过是表象,造成虔州盐盗横行这一局面的根本原因,其实正是北宋朝廷自己。
北宋时期的食盐产业链的运营方式,除了京城以及各州县府城中有商户零售之外,在最广阔的乡村中,主要实行的是“划定销售区域基础上的官收、官运、官销”——也就是国家从各地盐场统一收购食盐,然后按照销售区域和配额数量,将食盐运输到各地,由地方官府,按照“人丁口数”统一配卖,也就是著名的“计口食盐”。
宋代盐区划分(出自《宋代盐业经济史》)
举个例子:按照盐区划分,开封是山西解州池盐的销售地,每年,开封府都会将今年的盐额、盐价通知到各个下属的各个乡村里,乡村则根据各家各户的人口登记造册,报回开封府,开封府再根据登记人数,给每家每户发放“历头”——一种类似于“粮票”的购买证。
粮票曾经是家家户户的必需品
池盐运来了,开封府的小吏便将食盐押送到乡里,百姓们就拿着“历头”前来购买食盐,有现钱便交现钱,没有现钱也可赊账,待到夏秋交赋税时再一起算账。
这种运行方式,好处在于有效节约了行政成本,最大化提高了食盐的销售收入,但问题也显而易见——当一件商品完全垄断了市场时,谁还会去关心质量问题呢?
而虔州的问题,就出在这里。
当时,虔州府行销的是江南一带出产的“淮盐”。这些食盐,从淮南装船,经过运河进入长江,又在江州(江西九江)一带转入赣江,一路逆流而上,才能够抵达虔州。
当时 赣江是虔州唯一的运输途径
经过这么一通折腾,食盐运送到虔州之后,早已是“卤湿杂恶,轻不及斤”,不仅如此,长途运输的船费、人工、损耗,最终都摊派到了盐价上面,每斤官盐“价至四十七钱”(《续资治通鉴长编》),使得老百姓们苦不堪言。
当老百姓们既不愿吃,也吃不起官盐时,盐盗的生存空间就出现了。
这些盐盗聚集起来,翻过大庾岭,从广南东路(今广东省)的盐场贩来质量优良的“广盐”,廉价出售,深得百姓欢迎,盐盗们的实力也得以不断扩张,北宋朝廷的食盐运销制度在虔州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彻底变成了一纸空文。
虔州盐盗们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宋仁宗的头也就越来越痛了。在他在位时期,虽然曾派出诸如蔡挺等能臣专门整顿虔州盐务,也取得了一些积极成果,但由于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当这些“钦差大臣”离开后,虔州盐务又回归原样,“外甥打灯笼——照旧”。
蹇周辅的办法
虔州的盐务问题虽然严峻,但相对于整个北宋来说,毕竟是个区域性的问题,皇帝也不可能天天盯着这里不放。于是,这个问题就这么一直拖了下来,一直拖到了宋神宗元丰年间。
宋神宗赵顼
这时,虽然“熙丰变法”的旗手王安石早已在江宁隐居,但朝中的实权依然掌握在蔡确、韩缜、章惇等变法派干将的手中,再加上宋神宗的鼎力支持,北宋的政局仍然呈现着“一边倒”的态势。
众所周知,“熙丰变法”虽然包含了“青苗法”、“免役法”等诸多条目,但核心思想只有一个——“富国强兵”,说白了,就是要不断地提高朝廷的财政收入。
在这样的大形势下,盐课作为北宋朝廷的财政支柱,必然要迎来新一轮的改革,而虔州的盐务问题,也就再一次被摆到了桌面之上。
要整顿问题丛生的虔州盐务,就必须要找到一个精明强干的人物。宋神宗挑来挑去,终于找到了一个人选——蹇周辅。
在《宋史.卷三百二十九》中,是这样介绍蹇周辅的——“成都双流人,少与范镇、何郯为布衣交。年未冠,试大廷,不第。镇、郯既贵达,周辅始特奏名,再举进士”
这段史料很有意思——“特奏名”是宋代科举的一种特殊规定,专门针对那些屡试不中的举子,经推荐、考试合格后,特别赐予的进士出身。
从这段记载中可以看出,蹇周辅的学习成绩应该不怎么样,甚至这个“特奏名”出身都来的有点可疑——否则,为何等到好友范镇、何郯“贵达”时,蹇周辅才混上进士?
宋代科举考试图
不过,蹇周辅虽然读书水平一般,办事的水平却相当不错。自从入仕以来,先后做过宜宾、石门两县的知县、安肃军(今河北徐水)通判、御史台推官、淮南转运副使等职务,成绩都相当不错,算得上是个少见的业务型干部。
于是,元丰三年四月,蹇周辅升任三司副使,作为朝廷特使,前往虔州整顿盐务。
到达虔州后,蹇周辅四处走访,不到半年就摸清了情况,并将整顿虔州盐务的办法写成呈状,递送给了宋神宗。
宋神宗看到蹇周辅这么快就拿出了办法,心中暗喜,但当他翻开蹇周辅的呈状时,却顿时两眼一黑——
在呈状中,蹇周辅指出,虔州盐务的问题,核心在于淮盐“运路险远”,只有改革食盐销售区域,引入广盐,才能真正解决虔州的盐务问题。
看到这里,宋神宗差点把呈状扔出去——废话!要这么容易,朕下一道旨意就改了,还用的着你?
宋神宗生气不是没有原因的——蹇周辅所提出的办法并不新鲜,实际上,在三十年前,就虔州百姓吃淮盐还是吃广盐这个问题,朝廷已经争论过好几次了。
早在宋仁宗庆历年间,当时的广南东路转运使(相当于广东省常务副省长)李敷、王繇就提出了将广盐引入虔州销售的建议。随后,在宋仁宗至和、皇佑、嘉佑年间,都曾有官员提出类似的办法,特别是嘉佑年间的一次大争论,朝中官员以及江南西路、广南东路的十余位地方官,翻来覆去地争论了近一年,各种奏折堆成了山,最终也没争论出个结果来。
看到这里,大家估计要骂:一道旨意就能解决的问题,竟然拖了三十年,北宋官员太懒政啦!
其实,这个问题还真没这么简单——核心原因在于,淮盐与广盐的体量,差距实在有些大。
根据《宋会要.食货》的记载,宋代淮盐的产量,在宋真宗时期就已经达到了215.4万石,约合1亿零7百万斤,而到了宋神宗熙宁年间,这个数字更是暴涨到了惊人的320万石,约合1亿6千万斤!
海水盐场
与之相比,广南东路的盐产量,在有明确记载的宋仁宗时期,最高也不过51万余石,大概2千5百余万斤左右,与淮盐产量相比,广盐就是个弟弟。
两相对比,结论就很明显了——淮盐体量大,为了保证盐课收入以及地方官府的开销,朝廷就要确保它的正常销售,一旦将虔州从淮盐销售区域中分割出去,势必对淮盐销售产生冲击。
何况,若是其他州县有样学样,一起闹将起来,皇上岂不要被吵昏过去?这也难怪宋神宗要生气了。
好容易压住了火气,宋神宗又拿起呈状,细细读了下去,才读了几行,宋神宗便大喜过望,连连称赞起来。
原来,蹇周辅不但找出了问题,还提出了一个天才般的解决方案——在虔州引入广盐的同时,将虔州原本的淮盐配额拆分,加到江南西路其他州府之上,如此一来,既能解决虔州私盐泛滥的问题,又不影响淮盐的销售,可算是一举两得。
煮盐图
此外,蹇周辅还提出,在虔州所销售的广盐,属于新增收入,理应不再拨给地方,而是直接运至京城,进入朝廷的府库之中。
宋神宗正愁无钱开销,蹇周辅的这一手“乾坤大挪移”,可说是直接搔到了宋神宗的痒处,于是,宋神宗迅速下旨,蹇周辅一人兼任江南西路、广南东路两路提举,专门掌管盐政事务,而蹇周辅的新盐法,也于元丰四年全面铺开,自此,“广盐”正式进入了虔州百姓的生活当中。
那么,蹇周辅所推行的新法,效果究竟怎么样呢?
根据《续资治通鉴长编》等史料的记载,仅元丰五年上半年,“广盐”在虔州的销售收入就达到了14万缗,也就是1.4亿文钱,而虔州的盐盗问题也得到了缓解,效果可以说是相当良好。蹇周辅也因此平步青云,一路升迁,当上了开封府尹、户部侍郎,成了朝廷大员之一。
朝廷增加了收入,蹇周辅升了官,一切顺风顺水,似乎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着。
然而,在大好形势的背后,有人不高兴——准确的说,有许多人不高兴。
这些不高兴的人,便是江南西路其他州县的官员们。
道理很简单,虔州盐政的改革,不仅没有给其他州县带来一点实惠,反而凭空多了大量摊派下来的淮盐销售任务,换做是谁,都高兴不起来。
不仅州县和百姓们不满意,就连蹇周辅的接班人,新任的江南西路提举刘谊也很恼火——现在各州县群情激奋,你倒拍拍屁股走人了,让我来收拾烂摊子,哪有这个道理?
于是,元丰五年,刘谊连上三道奏折,称蹇周辅的盐法闹得各地“道途汹汹,以卖盐为患”,要求变更新法、回归旧制。
很快,宋神宗的回复就到了:新法保持不变,刘谊就地免职。
宋神宗的态度很明确——谁胆敢跟朕唱对台戏,谁就马上卷铺盖走人!
在宋神宗的强力压制下,反对新法的官员们都乖乖地闭上了嘴,默默等待着反击的契机。
保守派的反攻
元丰八年三月,宋神宗驾崩,十岁的宋哲宗赵熙继位,太皇太后高氏临朝听政。
作为一个保守派官员的坚定支持者,高氏掌握大权之后,迅速将因反对“熙丰变法”而被罢黜的官员们召回朝中,司马光、吕公著、范纯仁等人再度被启用,对“熙丰新法”早已深怀不满的官员慢摩拳擦掌,一场大清洗已经迫在眉睫。
太皇太后高氏
作为“熙丰变法”后期的主要成果之一,蹇周辅的盐法首当其冲,成为了保守派们“集火攻击”的对象——
元丰八年四月,也就是宋神宗驾崩仅仅一个月后,太皇太后高氏便下诏,派保守派骨干、监察御史陈次升赴江南西路,彻查蹇周辅盐法。
虽然保守派们将火力对准了蹇周辅,但他们十分清楚,蹇周辅对于变法派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小卒,他们的真正目的,是要将蹇周辅与朝中的“变法派大佬”蔡确、章惇等人捆绑在一起,聚而歼之。
元祐元年正月,侍御史刘挚上书弹劾蔡确,列出了蔡确的十条大罪,其中的第五条,就明确指控蔡确的弟弟犯法,蹇周辅两次担任主审官,都帮助其洗脱了罪名。因此,虽然蹇周辅的盐法闹得江南西路人神共愤,蔡确仍不断地在朝中替蹇周辅说话,是典型的“屈公法而报私恩”。
朝堂上的宋代官员
几乎同时,察举江南西路盐务的陈次升、御史王觌等人也上奏,称蹇周辅的盐法实质上是聚敛民财、欺瞒朝廷,为自己加官进爵增加砝码。
接到这些奏章后,元祐元年二月二十二日,太皇太后高氏下旨,将参与过盐法改革的官员尽数贬黜,蹇周辅被贬为和州(今安徽和县)知州,他的官宦生涯也就基本终结了。
就在蹇周辅被贬仅仅十天之后,蔡确也被赶出朝廷,外任陈州(今河南周口)知州,朝中变法派的一角已然崩塌。
然而,虽然蹇周辅被赶出了权力中枢,但对于保守派来说,这事儿还没完——很快,在针对变法派另一重臣蔡确的攻击中,蹇周辅又被拉了出来,成为了“陪斗”的对象。
元祐元年闰二月,御史吕陶上书弹劾章惇,其中有一段写得尤为有趣,衔笔忍不住要转述一下:
“熙宁年间,章惇曾经查访荆湖南路,就曾考虑过引入广盐替代淮盐,只不过没有实行。后来到了元丰年间,章惇掌握大权,便游说皇帝实施新盐法,这才有了蹇周辅在江南西路变更盐务的事情。不仅如此,章惇恐怕蹇周辅摸不清头绪,还专门写了一封密信给他,详细交代了实施的办法,因此,江南西路的盐法,实际上是章惇在内主持,蹇周辅只不过是个办事的傀儡而已!.......如今蹇周辅等人都已被贬黜,而章惇却安然无恙,这怎么能够体现法度公正,让天下人引以为戒呢?”
在衔笔看来,吕陶先生不应该做御史,而应该去写剧本——这个故事写得有头有尾、情节生动,还颇有些“阴谋论”的意味,相当有卖点——唯一的硬伤就是,章惇既然给蹇周辅写的是密信,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很显然,吕陶所说的罪名,大有捕风捉影、罗织罪名的嫌疑。
然而,在这场保守派对变法派的大反攻中,结果是早已注定的了,吕陶所提供的,不过是个由头而已,至于这个由头是否真实可信,压根就不需要考虑。
这封弹劾奏章递上去后,很快,章惇也遭贬外放,到汝州(今河南汝州)做了知州,保守派们取得了彻底的胜利。
章惇后来又数度起落 直到宋徽宗在位时方才去世
随后,江南西路盐政新法被尽数废除,这场持续近半个世纪的改革,历经了争论、实施、党争,终于在保守派官员的无数口水中落下了帷幕。
尾声:
新法废除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江南西路,各地官员纷纷以手加额、交口称庆,对于他们来说,肩上的重担终于卸下,日子又回到原本该有的样子。
在这场狂欢中,虔州百姓的意见被自动忽略掉了,并且自此之后,虔州百姓还要再忍受大约500余年“民苦淡食”的日子,直到清代,虔州并入两广盐区,“广盐”才正式回到虔州百姓的生活当中。
不过,对于这些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官员而言,这大概是最不必考虑的问题吧。
参考文献:《宋史》、《宋会要》、《续资治通鉴长编》、《包孝肃奏议集》、《宋代盐业经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