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神灵和时光的人
按:读库有一本特别的摄影集《圆空佛》,选自日本僧人圆空的作品。江户时代,他立木取形,以粗狂质朴的手法虔诚雕刻佛像约十二万尊。这些佛像的慈悲面孔与盈盈笑颜带给人们生存的信念与生活的喜悦,被后世称为“圆空佛”。今天分享的这篇文章,以文学手法重新阐述了圆空的故事,可以让我们更深入地了解圆空其人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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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看见地狱的话,一定是这样的吧……
肆虐的洪水带走了瘦弱的母亲,带走了整个家,村庄被打碎得七零八落。人在灾难面前,只是大风刮起的一片枯叶,根本没有办法抵抗。
七岁的小男孩怔怔地看着眼前残酷的一切,脑海一片空白。

这个男孩没有名字,他的父亲在他一出生时就对母子两人发下大愿:“我可是拥有加藤一族血脉的男子汉。我要去京都为德川家服务,赚一笔钱!”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下母亲独自抚养儿子长大。
母亲一生都憎恨父亲,她不为男孩取名,总是一个人在深夜偷偷哭泣。
后来男孩被一位老和尚收留,住在了美浓山林不知名的破庙里。老和尚为这个男孩取名为‟圆空”,偶尔教他识字,教他打坐,念《佛说十一面观世音神咒经》。

寺庙清贫,隐居山林,就连供奉的观世音菩萨像都是老和尚亲手雕刻的。圆空每日的功课,就是去山里寻找寺庙所需的资源。
美浓国群山绵延,森林广袤。圆空每天早早醒来,背着竹篮潜入密林,亲近这块土地。

圆空时常会想起他的家乡,那个贫穷,寒冷,被水淹没的村庄。他会学着老和尚,收集林间的落木,雕刻成一个个人的样貌……
那些穷人、乞丐、疯子、浪人、云游僧……圆空不停雕刻着他记忆中的村庄,而很奇怪的是,圆空总是雕不好他的母亲,就连她是什么样的人,记忆似乎也模糊了……
承应三年岁末,老和尚迁化,圆空二十三岁。圆空在老和尚临走前问了他一个问题:“我很苦恼……百姓苦不堪言,既然是观世音的菩萨,为何看不到这世间的苦难呢?”
“我也不清楚呢,菩萨为什么会听不见呢……”老和尚看了一眼木菩萨,笑了笑,再也没有说话。
圆空为老和尚雕了一尊像后静静地离开了,踏上了行脚之旅。
老和尚眉目低垂,闭眼沉思,永远地藏在了深山里。

宽文三年(1663),在德川幕府大力推动下,京都诞生了一座划时代的佛教建筑——“万福寺”。
万福寺的住持是来自遥远中国的隐元隆琦大和尚。和其他日本寺庙不同,因为德川家纲将军非常崇拜隐元,所以万福寺内的一切,都可遵循中国的传统,独立不受幕府管控。同时期日本本土的佛教宗派,依旧处于严格的管辖中。
“泽庵和尚走了,末法时期来咯!”有的僧侣抱怨道。

十年里,圆空不停练习着他的雕刻技术,行遍美浓国,为许多小寺庙凿刻了大大小小的木佛像,外界的纷扰与他似乎毫无关系。
直到他听说万福寺有一位来自中国的雕刻家,名字叫范道生。他雕刻的弥勒菩萨是笑容可掬的大比丘。圆空很诧异,不敢相信释迦摩尼的接班人是这般姿态。直到他来到万福寺,亲眼见证了笑着的弥勒菩萨。

所有怀疑一瞬间冰释了。面前的雕像与高高在上、威严的古代佛像不一样,这件弥勒菩萨带给他的是欢乐与感动,轻松自在。
沉思是弥勒,大笑也是弥勒……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弥勒菩萨呢?
圆空陷入了疑问……当时的日本,饥荒与疫病肆虐,究竟要雕刻什么样的佛像,才能够真正地帮助到他人?在贫穷与混乱面前,佛菩萨究竟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宽文六年(1666),圆空因为没有合法的僧籍,被士兵一次又一次地驱赶。他只好往最偏远的虾夷地走,没有僧籍也意味着不会得到任何寺庙的帮助,圆空一路上不停地拾取木块雕刻佛像,并用佛像换取暂时的食宿。
百姓饿得连米糠都没有了,苦不堪言,是同情可怜我,才会勉强收下佛像,施舍我食物吧……
贫穷逼压之下,柴米油盐都是大危机,哪有沉思之可能,更何况是放声大笑了。

那我雕刻这些佛像有何用呢,只是编织一个美好的假象吗? 不如把粮食留给有需要的人吧……
圆空很难过,三十五岁的他,停下了雕刻的双手,懊恼地瘫倒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往下流。“世界是混乱与悖论编织而成的谎言,无论怎么轮回都逃不过苦难吧。”他痛苦地想着……
圆空悲伤的眼里,似乎又看到了儿时的那一场可怕的大水,看到了母亲惊恐痛苦的眼神。
曾经家乡的泥土,是多么的温暖,充满着草木的芳香。但是对于穷人来说,一场大水,就能毁灭一切,就连朴实的信仰都被暴力冲碎了。
‟我的修行就这样结束吧,最后为我母亲好好塑一个雕像,然后没有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
圆空决定回家。宽文十一年(1671),圆空回到了家乡,开始准备雕刻母亲的木像。但是十七年过去了,母亲的样子连轮廓都找不准了。圆空的刻刀,只能简单勾勒出一位女子的形象…
“原来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我的母亲啊!”
圆空叹了口气,放下了刻刀,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直到他在木曾川河床边发现了一块上游冲刷下来的木头:一块弯曲,黝黑,巨大的桧木。
三界浑浊的泥水没有把它冲翻,它如同春笋般插在土地里,带着一股顽强劲儿。

“如果我的母亲,能够在轮回的洪潮中不被冲走就好了……”圆空双手摩梭着木头,空气中有香甜的味道。
几乎对人生失去希望、丧失意志力的圆空看到了这块不屈的巨木,心中突然间有了力量。他想守护母亲的灵魂,用尽全力把木头拖到了海边,一个巨大的岩洞里,他想把秘密永远地藏在里面。
夜里,洞穴里点起了灯火,传来毫不紊乱的雕刻声,圆空整个人都沉浸在刀尖上了。他在雕刻中意识到,木头本身的力量远大于雕刻者,似乎在雕刻之前,木头已经具备了它真正的、最完美的模样……
“菩萨或许听不见世间的疾苦,没有关系,我要把我的这份忏悔与祈福,注入到木头里,凭吊母亲的灵魂,愿她来世能够充满力量。”
“水不能溺,火不能烧,身常无病,诸佛摄受,衣食无尽,不受一切横死……”
圆空挥舞着刻刀,嘴边不由自主地念念有词:
时观世音菩萨白佛言,世尊,我有心咒,名十一面。此心咒十一亿诸佛所说,我今说之,为一切众生故,欲令一切众生念善法故,欲令一切众生无忧恼故,欲除一切众生病故,为一切障难灾怪恶梦欲除灭故,欲除一切横病故,欲除一切诸恶心者令调柔故,欲除一切诸魔鬼障难不起故……
清晨,凉爽的海风从四面吹了进来,光犹如箭矢般穿透了洞口。一尊巨大的雕塑,静静立在那儿,闭眼沉思。她的面容嘴角微微扬起微笑,是朴实的,让人感到温暖与踏实的笑容。
圆空泪流满面瘫倒在地上,似乎是熟睡了,渐渐发出鼾声。这一觉,犹如睡在母亲的怀抱里,圆空睡得特别安稳。

宽文十三年(1673)五月十九日,来自中国的一代禅师隐元在万福寺圆寂。日本上下,带着崇敬与悲伤,悼念这位跨海而来的伟大僧侣,同时他们也深深感到不安:隐元之后,日本佛教该何去何从。
住在美浓国深山里面的百姓或许永远不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他们依旧过着如弥生时代般的生活,自然就是他们的信仰。
钵盛山的水奔流不息一路向南,穿过山脉原始森林,然后在木曾山川与伊势湾的高低错落间,形成了悠悠扬扬的木曾川。
美浓国的百姓把她视作神灵,使用并护持着她。一路上,年青的山泉水遇见了揖斐川和长良川,他们陷入了复杂的三角恋,分分合合,几乎忘记了奔流到太平洋的使命。百姓们为了生计,只能忍受着她们反复无常的爱恨情仇,付出高昂的代价。
每逢汛期,人们经常筹备最好的农作物,用当地的木材雕刻成神灵的模样,沿着河流漂流而下,希望这些贡品能够得到神助,化解河流的纷扰,带来平静与祥和。
当地的孩子们听说河床里有神灵沉睡,于是纷纷模仿着大人的模样,捡来小石头、小木头,投进河床里,希望能够遇到不可思议的事情。
顽皮的孩子们趁父母不注意沿着河流一路向南走,他们发现了新的玩具:那些木头,像野生的笋一样拔地而起,整整齐齐,高低错落地生在河床边。孩子们把这些木头拔起来,倾斜着放入水里,像一只小船,顺流而下。

昭和十三年(1955),有个在京都读大学的年轻人名叫长谷川公茂,回到了他的家乡爱知县,他背着登山包,带着用所有积蓄买的德国胶片相机潜入了深山,坚定地寻找这些被遗忘的木头。
他的脚步,从尾张到关东地区,沿着长长的木曾川。一路上,他看到这些木头,被随意地摆放在林子里,腐烂在路边,丢弃在檐廊下……

他把他们逐个清洗干净,放置在沿途的庙宇里,为他们留下影像资料。然后把照片依次冲洗出来,像晾衣服一般挂在家里,铺在报纸上。

‟真是慈悲的面容呀...…”他的父亲每天早晨起来,都会静静凝视着这些照片,由衷发出感慨。
此时日本正发起浩浩荡荡的民艺复兴运动。发起人被称为‟日本民艺之父”的柳宗悦先生此时已经是六十六岁高龄了,他拒绝在医院疗养,回到了他创立的民艺博物馆。

柳宗悦
“我希望人生的最后时光,陪伴在我身边是美好的东西。”
他认为自己已经走遍了日本,看过了所有美的东西了,直到那天,他收到了来自爱知县的一封厚厚的信。
信封里面的几百张照片让柳宗悦激动地留下了眼泪。












柳宗悦呼吁他的朋友们,展开一场新的发现之旅,希望这些木头能够重新定义日本雕塑的美学。柳宗悦注意到在几百件木雕中,有一件巨大的雕像犹为特别。
他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和好奇,即刻联系了长谷川,启程爱知县,他一定要亲眼目睹这个伟大的发现。

由柳宗悦主办的《民艺杂志》1959年9月号
他们来沿着陡峭的山路攀登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一个巨大的海边岩窟。不知是谁,在门口放置了一个木的鸟居,歪歪扭扭。浪花把云光水影反射在洞穴里,他们像进入了海的深处……
柳宗悦终于看到了他念念不忘的这尊雕塑:沉静却不凝重,散发着令人亲近的淳朴气息。粗糙,没有打磨的痕迹,毫无修饰,像一个半成品,却如此完美和谐,甚至山洞里都散发着清澄的气息……
“她拿着净瓶,这位是菩萨啊……十一面观世音菩萨。”柳宗悦感叹道。

“我也不清楚呢,菩萨为什么会听不见呢……”
“既然是观世音的菩萨,为何看不到这世间的苦难呢?”
……
圆空在一片光明中醒来,耳边传来幻听。随后是一片寂静,偶尔传来杂木林随海风飘动的声音……他缓缓走出岩洞,进入密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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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苏小化
转载公号:化簡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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