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忆瓷厂
车站东路和龙山路的交叉口有一个缓坡,缓坡往前一百米右拐则是一个上坡。上坡路面坑坑洼洼,年久失修,路面的一侧被七八辆废弃的黄包车占据。我在狭窄拥挤的上坡尽头,找到了瓷厂老宿舍。在老宿舍门口的小椅子上,我和几位瓷厂老员工聊上了,听他们回忆瓷厂的前前后后。
郭师傅:
我今年八十九岁,从筹备初期进厂,一直干到退休,前后工作四十多年。
我本来是学徒,解放前在陈茂顺的碗店里学艺,就在中山路朱家码头。解放后公私合营,碗店老板陈茂顺、永达老字号等几个人响应国家号召办厂,我从学徒变成了工人。
办厂之前先筹建,筹建阶段非常艰苦。
第一步,要勘察本兰溪有没有原材料,泥土适不适合。勘察后发现有合适的砖瓦陶瓷原料,选址在黄龙洞郑氏祠堂地块,后来还有一个在女埠(办陶厂),一个伍家圩。
第二步,原料地选好,要请师傅。烧窑的师傅到龙泉、绍兴各地邀请。师傅答应了,我们开始挖土。
最苦的是挖山头,这块地本来离城远,四周都是农田,除了一个很大的郑氏祠堂,旁边是池塘、山头、坟墓。要把这一切都挖掉,谈何容易。
不过我们年纪轻,胆气足,力气大,什么也不怕。我们那时挖坟,见到都是尸骨,骷髅。一具具、一块块捡起来放在坛子里,有人认领最好,没人认领就要另外安放。
土地整理好了,再搭一些草棚,安放材料。我们工人干累了,就住在祠堂里。
原料选定,土地整理好,买设备,请师傅,一切都加班加点,有序进行。前前后后筹备了两年多,瓷厂才正式办起来。
师傅把烧土的窑造起来,烧碗的师傅来了。我们当徒弟,边学边做,如何打胚,如何上釉,点点滴滴从头学起。大伙儿卯足了劲,非常认真,坚持学习几个月就上手。徒弟们自己打胚,自己配釉,然后一罐一罐烧起来,大家真的非常用心,半夜三更都不休息,爱厂如家。
大概到了54年,第一只碗出来。“兰溪终于有自己的碗了!”这可是一件大事,整个县城轰动,领导和工人都很荣光,宣传媒体全面报道。真的很了不起,在一穷二白基础上的自力更生,一般人是无法体会的。
正式生产两年后,大概1956年左右,瓷厂的名气越来越大,招工也增加了。原来的窑不够用,就在原有旧窑基础上再增加一节。因为没这么多钱,机器也只能一台一台买,大都是手工生产,没有机械化,很累很苦。
随着人们的需求,瓷厂也引起国家的重视,后来国家开始投入资金,旧窑拆掉造新窑,从低级窑(烧柴)到高级(烧煤)窑,机器设备不断更新,慢慢形成自动化,产量逐步提高。
瓷厂的福利待遇也越来越好,我很早就担任了车间主任,筹建的时候工资很低。以后我拿四十七元一个月,厂里最高了。车间主任当了四十多年,也辛苦,一开始可不是什么八小时工作制,没日没夜干,如果有什么事情工人敲门,半夜也要起来,大家都齐心协力。
因为厂里女职工、双职工多,厂里还办起托儿所、幼儿园, 原来的郑氏祠堂也拆掉了,变成新的厂房。厂里还分批建造新的职工宿舍,一幢又一幢。我现在住的这一批是最迟建造的,距离现在也四十五年了。
不过等我退休的时候,厂里就不景气了。
郭师傅的爱人:
我今年八十三,我二十岁进厂工作。当时我和爱人结婚才进厂工作,身份是家属工,最初是敲泥土、敲砖头,工资三元一月,后来慢慢成为正式工。
记得最红火的时候厂里生产电工陶瓷,就是架在电线杠上的白色的椭圆的固定电线用的那种。我在白料车间,规模最大的时候,白料电线一个车间就好几百人。我们一个成品工作台,一边四十人,两边八十人,三班倒,还不包括打胚的。工资按劳取酬,但也有级别的,有的十八元,有的是二十四元,最高的有三十元。因为要拼体力,许多人十八元都得不到。她们经常哭,部分年轻人吃不消最终逃走了。
我半夜起来上班,有人说附近山上有狗头熊(一种野兽,大概是狼的别称),吓得心惊胆跳。但是没办法,自己的活必须自己干,不敢马虎,胆子再小也要起床。结婚生小孩后,厂里响应国家号召“放卫星”(大抓产量)。我们上班时间延长,持续三天三夜不休息,小孩一直背身上,那个苦呀。
不过老实说,比农民好一点,一个月除了工资,还有三十斤米的粮票,普通居民也才二十四斤一月。
王奶奶:
我今年也八十多了,我所在的窑炉车间是最苦的,不过工资也算高,每月有二十一元。
我是城里人,从来没有穿过草鞋。但是到了瓷厂,我不得不穿草鞋,主要是为了背蝴蝶瓷砖505(一种电工陶瓷),一背就三十多斤。要从厂里低的地方背到另外一个几百米的高坡上,必须穿草鞋慢慢走。最担心是下雨天,走路不稳一不小心摔跤,背上瓷砖掉下来,那就前功尽弃,我的工资也要泡汤。每次都是摇摇晃晃,小心翼翼,但是两个肩膀不能时刻保持平衡,偶尔有高低,瓷器出现颠簸,心里紧张得要命。我一直希望,不要让我在露天下背来背去,哪怕有个茅铺也行。可是那时厂里很简陋,许多车间都在露天场地。
窑炉车间经常半夜工作,我晚上十点、十一点出门,穿过黑黝黝的田间小路,一步一步摸黑走到厂里,工作到第二天九点才回家。有时想不干算了,但是厂里不干就下放(到农村改造),所以硬着头皮坚持。
一个个碗,一个个陶瓷,自己做,自己背,自己晒……一道一道工序都要亲自经手,有时候做的是笨重的模型石膏,会更加累人。工人们都是这么辛苦熬过来。我现在年级大了,身上毛病多多,这里腰痛,那里脚痛,都是当时落下的病根。
当然最幸福的年代我也经历了。60年代厂里很红火,走到哪都受欢迎。到人民医院看病,别人老远认出我,说这个是瓷厂的工人。大家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朝我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连说'厉害厉害’,甚至优先让我看病。
最辉煌的时候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唯有我们瓷厂能够生产有毛主席像的瓷器,人人争相购买,以拥有毛泽东像的瓷器为荣,能在瓷厂当工人感觉高人一等。
有一种像章,下面一个红太阳,上面是毛主席像,旁边小屏风镶嵌。当时厂里人人发一个,我的一到手就被亲戚拿去了。大大小小各种纪念徽章,都由我们厂里出产,厂里名声在外,我们普通工人脸上有光。可惜那些像章我现在一个也没留存。
当年我们还有外出到其他瓷厂参观学习的机会,绍兴、东阳、湖南等地都去过。一开始我们还以为自己的厂很厉害,到了湖南醴陵,才真正见识了什么瓷器才高级,所有的碗薄如纸,简直像豆腐皮,晶莹剔透,全部出口。
也有一段时期,根据国际形势需要,我们瓷厂全部停产,预防新的世界大战,在厂里挖防空洞。我们女的不输于男人,锹岩壁、挑土、运石,三班制连日连夜,停人不停工。我至今还记得防空洞两头打通时的兴奋场面:“通了,终于通了”,大伙击掌庆祝。我们在厂内挖了三个防空洞,用以备战备荒。挖好后我们进行紧急训练,三分钟生产,三分钟进洞……那速度,那效率简直就是正规军。
九十年代瓷厂失去竞争优势,渐渐走下坡路,直至停产。这是没办法的,大环境如此,湖南醴陵有六个分厂的大企业也照样破产。我在厂里从十七岁到五十岁,整整三十三年。想当年那么红那么威风,后来别人说我们是讨饭厂。真是此一时彼一时,说不好。
……
车站东路9号,八角梧桐枝繁叶茂,与对面整齐的商品房相比,老瓷厂显得不合时宜。此地曾经是郑氏祠堂、荒山坟地,然后是鼎盛辉煌的瓷厂,现在成为二手家具的大型仓库,明天也许将耸立新的高楼大厦。不管在这块土地上曾经历了什么,那些有形的砖瓦瓷器会消失,那些为这块土地付出的工人会被遗忘,但是他们的精神------爱岗敬业、乐于奉献、吃苦耐劳的精神,必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