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姜蒜​小贩|在人间

故乡读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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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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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随笔】

葱姜蒜小贩

文|陈世望

“应声叔,孙子放假来搭把手啊?”

“大侄儿,今天要几多葱?”父亲颤抖着手一边挂上秤砣,一边嘿嘿笑着:“这是我细儿啊,五十二岁生的落底儿,满十九了,刚刚高中毕业。”

摊前的黑脸汉子再瞅我一眼,偏头转向父亲,高声道:“你是个狠人,走了种了,白白净净细皮嫩肉,个读书人嘛!”

我脸一热,低头只顾看踩在一堆烂菜叶上的凉鞋,白袜子沾了几点污泥。

“七两,你拿好。”父亲接过纸一块,递给我,“找三角。”我慌忙从屁股底下打开木匣子,翻出皱巴巴的纸三毛伸过去。来人口袋里一塞,往别摊去了。

早上有一阵子忙。夏天天光早,六点多坑头菜场早人来人往,市声鼎沸,人们提着四角篮,提篮,鼓篮,蛇皮袋子等四面而来,各个摊头前伸长了脖子,东瞄瞄西瞅瞅。没有摊位的菜农,挑着菜担子在人流中磕磕碰碰地行走,四下里找寻歇脚的位置,滴水的菜篮把短筒套鞋滴得湿漉漉的。

父亲的摊位每日里是固定的,迎着菜场正西面入口。半截预制板搭成的摊台,中间四角篮里堆满了沾泥带土的老姜,左边是叠罗汉般码得小山高的香葱,绿生生的葱管一致朝外,右边的小竹匾里大蒜坨挤挤挨挨,蹭落的白色蒜衣零星随风飞出匾外。父亲1978年投机倒把做小贩,已有十三年,我想不明白他卖来卖去为何只卖这三样,时令青菜总不卖。蔬菜花花绿绿堆在摊头多好看,菜帮子掐掐能看出水分,青皮黄瓜一身茸刺拔拔也怪好玩,红嘟嘟的蕃茄,捏瘪了弹得回来。有父亲坐阵,我可以虚头巴脑东张西望会儿,又怕人群中突然走出同学老师一个来。整个菜场散发出一股烂菜叶的腐味,鱼腥味和潮气,闹哄哄一片,远处嗡嗡嗡,近处买卖声却分明入耳。

“那个师傅,空心菜几多钱一斤啦?”

“三角不贵,今天清早掐的,嫩得很,一点农药不打,称一把啦?”菜贩子一手提秤,一手抓把空心菜作势要塞。

“我看看,看看,”买主迟疑不定,望向后排,挪腿欲走。

“最低两角,只有这几把了,卖完了我早点回去挑粪水。”

买菜的定了脚,几把菜里翻来翻去挑出一把,用力甩了几甩水分,放心搁到秤盘上。拍拍手,掏钱。

老菜农一般硬气,不还价。指着菜掷地有声:“几好的空心菜!又嫩又甜!都是我自己种的,泼粪水长大的!”你不买他不拉,理理拨乱的菜,继续硬梆梆蹲坐在扁担上,望着人影走远了,气不忿:“哼!偏要去上八两秤的当!”

父亲做生意多年,自然也累积了不少老主顾,很多酒楼的采购和父亲交熟。父亲也会拉,隔着老远拉客,人老了中气不足,吆喝声短:“盘…盘…胖子,来,来,来一”一见人家没听见,迈开老腿笑眯眯出摊去迎,边递上一根“襄阳”烟,边扯着四角篮一角带到摊头:“特意为你留的细根香葱,看看,几好。”

“要得要得,”盘胖子抓了两捆丢进秤盘,“老陈哩,莫差称啦,我等下来拿,姜两斤,大蒜坨一斤,“拨开人群,去别摊采买去了。

“秤平斗满,放心啦,放心啦。”

快九点了,我们父子吃上早饭,父亲颤巍巍掇了碗稀饭给我,外加两个肉包子,自己就着开水啃着馒头。生意一来,馒头囫囵掉进拦腰系的围兜中间的钱袋里。生意做完又掏出沾着毛票的馒头继续啃。

中午一点多光景,买菜的渐渐稀少,偌大的菜场空荡荡的,安静了下来,剩下十几个留守摊位的菜贩子。有时母亲提着盖布的竹篮送饭来。生意淡时,父亲将捡来的半烂辣椒,撕掉脏外层的白菜帮子,让我早早带回去给母亲配菜做饭。

两点多父亲开始眯缝着眼打盹,嘴角流着老年人的哈喇子,他半夜三更起来上菜,我六点多到时,葱姜蒜早已摆列开来,摊台底下靠着几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

隔壁的包菜头王嫂子,面黄嘴薄,趁机找我搭话,今年多大了,考得如何,上不上了大学。我问她,为何也只卖葱姜蒜,她一甩包菜头,说:“我问你,大学生,这三样哪个屋里天天炒菜不用来着,好盘好放,姜蒜搁多久都不烂。还是你们有田有地好,葱黄栽了重新长,我卖不完只有蚀本。”

我摊前一有人头晃,她眼尖,立马抢先搭讪:“师傅,买姜啵?我这便宜。”客人看着我脸生不张口,移步到她摊前。

生意做完,秤砣放好,王嫂子继续来问话:“真心讲,你父亲七十多,也老了,万一考不上大学,你真该开个亲,圆他的心。我说的是真的,菜场有个上冯湾种菜卖菜的姑娘,勤快肯做,真要得。”说完眨眨眼,努了努末排摊子。

我羞愧难当,不再和她答话。一回头,父亲呢,父亲怎么不见了,一定是到北门和卖鱼丸子的气砣子伯抽烟聊生意经去了。我低头拿起一块骈拇枝指的生姜生气地抠着。

包菜头卖到四点多就赶回去接孩子给老公做饭去了,临走还笑眯眯说让我吃“独食”。

她一走,位子很快被人搁上了一担菜篮子。卖豇豆的姑娘,花褂子,两条胳膊粗壮结实,黑红的脸蛋,不时投我以新鲜的一瞥。我无心侧目,继续摸着姜,双手沾满了泥巴。她忽然歪过身子悄声说:“生意来了!“我往左一望,是有人提着篮子过来,于是闪着期待的眼神伺他近前。谁知对我俩看都没看,那人目不斜视径直走了。我再次感觉卖菜多么卑微又可怜,还这样无聊以对。

菜场沒落在老城区的低矮楼房中,七点多就有人家昏黄的灯光,从老房子里隔墙透过来。父亲把卖不完的姜蒜存放在不远处一户棚户区人家,老白家。男主人面色苍白,不爱言语。女主人一口一个“陈个伯”,今天生意么样啦,帮着父亲把姜蒜从四角篮里倒入箩筐,塞入他们家刚收拾碗筷停当的小方桌底下。父亲佝偻着腰迭声说着:“劳位啦劳位!”看看立在一旁束手束脚的我,女主人笑着说,“太瘦了,太瘦了,陈个伯这么个细儿,要好生补补哦。”他们家拢共一个姑娘,正读高二,穿着荷叶边白裙子,样子秀美,面庞白皙,倚着窗口一角看书。我想,要是晚学一年正好和她同班,多好,或者复读。真是一户好人家,只一间长套房,低矮的前檐,几杆竹篙支撑着几块石棉瓦,伸岀个一人打转的灶间,这样的三口人生活空间,还能容许父亲存放货物。这么多年音信全无,我还记得,他们姓白。

回家总是晚,顺着民主街的石板路,父亲挎着剩下几把葱的提篮,步态龙钟,跟在我后面亦步亦趋。我说我来提,他不肯,说不重,我还是脸皮薄,怕黑夜里还能撞见熟人,也就算了。很快走到他前面五十步开外了,父亲还在后面慢悠悠走着,于是停下来等他,父亲见状说我肚子饿了先走,他随后到屋,别等他。我到家半小时后,哐当一声门响,他老腿蹒跚迈进门槛。母亲说,开饭了。

晚上十点多,父亲解了围兜,饭桌上倒出一袋卷边的纸钱和骨碌碌转的硬币,父子俩就着15瓦卡口灯泡一盘算,今天赚了二三十块。

两个月后,父亲说家有万贯不如学门好手艺,托了关系送我去汽修厂学徒。

两年后,父亲卖完葱姜蒜,回家喝酒后忽然倒地不起,哥哥掏空所有口袋,连本带利一百不到。中风后的父亲穿着中山装整日里坐在轮椅上,面容愈发清减苍白。我出师后,终于挣上了糊自己口的钱,甫一进老屋,老父瘫坐在轮椅里,目光迟滞,抖着手伸向我,开囗总一句:“儿哎……给我五块钱压压口袋。”

作者简介

陈世望,7O后,网名望城,喜欢读书,品茗,艾灸,喝酒,结交四方朋友。做人间小生意,写世上大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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