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我的父亲
写了《章永潘二、三事》后,觉得言犹未尽。今日有幸见到89岁的章永潘孙女,写下她的口述以作补充。
爷爷章永潘我亲眼见过,他死的时候我已经十三岁了。但是关于他的许多故事是我奶奶告诉我的。
他没上过学,却认得字。他识字的场所是在水碓-----我家里的一种碾米工具,在水的流动下,用石磨舂米。水碓边上到处是沙子,我爷爷就着沙石写字练字。认到的字在沙堆里一遍一遍地写,直到牢记;不认得的字回家问有文化的人。
认得字了,他看医书,慢慢了解治病的药。爷爷在家门口摆摊,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满瓶瓶罐罐,瓶瓶罐罐装满各种药物。那时小孩最常见的毛病是头上生疮,生痈毒,俗话叫“癞头”。几乎每个小孩头上都长满了ding、疮,凹凸不平。我爷爷胆大,他用刀把人的头皮割破,放脓放血。小孩整个人到处是血,哇哇大哭,我在傍边看得心惊肉跳,他却处之坦然。
让他出名的是两件事:一个住在山里里凹村的人被野兽(狼或者某种凶猛的动物)咬了,据说内脏都不全了,被野兽吃掉了。然后抬到我家,我爷爷居然把他治好了。
一个村的妇女被人打伤,肠子都掉了出来。情急之下,对方来我家接爷爷。爷爷把肠子放回肚子,缝好伤口,并嘱咐对方注意事项。最后病人恢复得很好。此后我爷爷名声大震,人人都夸他医术高超。
他收了四、五个学徒,有大唐的yong qian (在我家十四年),白沙镇的屠如春,横木村的ke ke,金华的樊医生(又叫吉吉鬼)。其中一位徒弟,偷偷用铁钳去桶里偷铜钱,因为看病时,病人自觉把铜钱扔在一个桶里(我爷爷从来不数)。爷爷把他暴打一顿,赶走了。
爷爷有几下 “三脚猫”功夫,打架厉害,一人可以挡四、五个。爷爷田地管理有方,庄稼收成多,有人嫉妒。有一次趁稻谷收割的季节,某两人准备把我爷爷和我父亲谋害,抢夺我家的财产。因为我爷爷就我父亲一个孩子。
对方四、五人出其不意在稻田和我爷爷干起来,我爷爷一人把他们摁倒在大桶(供稻谷脱粒的工具,木头做),被打得落花流水。他们只能用暗招,趁我爷爷过羊坞龙山岭时,七、八人把我爷爷伤得不省人事。
他们认为我父亲必定要去救我爷爷,途中一定会走唯一通道--羊坞龙山岭。他们在那里设下了埋伏。但是我父亲识破了他们的诡计,没有从山岭上走,而是选择水路。
我父亲背出我爷爷时,发现我爷爷身上被砍十七、八刀,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爷爷用医生的常识吩咐父亲不能让他睡觉,说是流血过多,睡去就会永远醒不过来。我父亲一直守在我爷爷身旁,不断叫醒昏迷的爷爷,帮他擦血、清理,敷药,最终我爷爷捡回一命。
经过这一次,别人说起爷爷的“三脚猫”更佩服了,再也没人敢来抢夺我家的财产。
但是厉害的爷爷仅仅活了63岁,不知道的是什么原因去世。那时家里已经很有钱了,田产很多,爸爸请了七、八个长工。我开始读书,家里有私塾先生,学习很自由,地点就在家里,时间随早随迟,内容也简单:“小小猫,跳跳跳”,“鸡叫了,天亮了”……其中一个老师是里胡村的胡记樟。父亲很忙,没时间管我们,他担任柏社乡乡长,但是他的朋友也有地下党。
有一次菩提源的地下党老凯头(学名赵光烈)被老丁部队(土匪)捉去了,我爸爸找到老丁部队的人员,故意和他们聊天。老凯头说我去拉个大便,然后趁机逃走了。
东叶村的秋涨(后改名方正)也是地下党,被老丁部队(土匪)抓去横坑受刑。秋涨的妻子雪花来求我父亲帮忙。雪花借了过山笼(一种轿子的名称),让我父亲坐在里面,抬到老丁部队。我父亲有一定的身份,再他出面保释下,秋涨被释放回家了。秋涨非常感谢我父亲,他说自己吃够了了苦头,手指甲里被戳进缝衣针,鼻子里被灌烧酒。
解放来了,因为父亲是国民党的乡长,房屋田产又都很多,必须被批斗。
我十八岁那年的二月十九,在桥头村召开大会,我父亲一人,普提源两人,澄宅口一人,整个马涧区一共有十六人被宣判。那场面人挤人,很热闹。我妈妈、我、两个弟弟(一个十三岁,一个七岁)都去了。当时xx的女儿叫包香和我说,那天父亲可能会出事情,让我们最好都回家。
我妈带着我弟弟回家了,我一个人留在会场。我站在那儿,他们(站岗的民兵儿童团)不允许我走动,不允许我看父亲,有的人指着我的鼻孔骂;但也有几个好心的说,谁没有父亲,谁不心痛父亲,让她走去看一下吧;还有一些人偷偷把钱给我,我钱刚接来,对方人已经走出老远,我不认识是谁给我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给我钱。
后来我父亲等十六人被卡擦了。我用别人给的钱买了香纸去烧给我父亲。大家都散了,十六人一排躺在那里,就我一个活人,其他家属一个也没有。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天下着毛毛细雨,桥头当地人-----我哥女儿的乳娘,不断来喊我,说快点回去,到她家去,我就是不肯走。天慢慢变黑了,我有些害怕了。我远远看见一个人影,黑黝黝的,慢慢朝下初畈村方向走去。我有个姐姐嫁到那个村,我就大声喊“你这位叔叔或者伯伯,帮个忙去告诉我姐姐过来,我一个人在这里呢。”
后来我姐来陪我,我妈妈跪求农会的人,把我爸爸抬回家。
爸爸没了,我妈妈四十二岁。土改分到四亩田,我们四人自己种,自己吃。十三岁的弟弟开始学习耕田,他太小,耕田的犁背不动,我们两个抬出去。日子过的比较艰苦,上交农业税时,重的担子挑不动,也没人帮忙,我和弟弟五十斤、三十斤分批去交。
因为我读过书,很想去城里找工作,听说我父亲的好朋友老凯头当官了。我就去在金华城里找他。到了那里发现他自己也落难了,帮不了我。我就死心了,22岁嫁了人,对方也是地主成分。
80年代的时候,乡里一个姓屠的书记,见我的老母亲很可怜,就开导我弟弟。说我父亲曾经帮过地下党,也是有功劳的,去找个人证明,也许我母亲可以领几块工资。我弟弟去绍兴找已成为医院院长的方正,可是对方那时已经坐在轮椅上,心有余力不足。
后来方正感恩,介绍我弟弟的女儿嫁到了绍兴城里,丈夫是供应户口,比农村条件好很多,算了托了我父亲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