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作家】邹和阳/星空的烛光 / 四六文摘

星空的烛光

作者：邹和阳

江南的三月，星空的烛光依旧在我记忆中闪现，在如丝如织的春雨中，点燃了我儿时那遥远而朦胧的记忆。我努力回忆那位已故的老者，我记不清他的容颜，他的人他的事他的名字却宛如昨天，仍然那么清晰，让我感怀如初。

1975 年秋天的一个夜晚，大哥在村小学任教，我还在上小学，我家里来了许多客人，其中有一个老者，后面跟着很多的年轻人，他们都很客气地称老者为“松爹”，我也坐在床沿上听松爹讲课。我第一次从松爹的那里听到了“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这些有关诗词格律的启蒙知识。大哥和年轻人在认真记录，屋里弥漫着烟雾，母亲忙着泡茶，父亲不停地给松爹敬“喇叭筒”(那是乡下自己种的土烟，自己用旧纸卷成的)，松爹也不时掏出自己的“红桔”香烟递给父亲并自嘲地说，吃点“南瓜子”。桔子那时农村少见，远没有南瓜这样深入人心，村民把那并蒂桔戏称是南瓜。我们家的大门紧紧地关着，在和谐的画面中却有几分异样。松爹见我听得专注，便询问我，并给了一些谜语猜，其中的一个谜语印象特别深，我至今还记得。谜面是“田里插一根棍子，打一字。”我说是“由”字，松爹肯定了我答案，又继续和年轻人谈诗词。

松爹在传授严谨的知识的同时，也说一些对联趣事，相当于现在的段子吧。从前，邻村小姐以对联招亲：“六尺罗裙，三尺围腰三尺摆。”秀才应对：“一床锦被，半边遮体半边空。”秀才见小姐面带桃花，含羞带怒，便乘势而上：“树密林森，问樵夫如何上手?”小姐怼曰：“滩干水浅，教渔翁别处下钩。”秀才知难而上：“竹本无心，为何皮外自生枝节?”小姐“怒视”：“藉虽有孔，可是心中不染污泥”。后来秀才和小姐终成眷属。屋里漫过一遍又一遍的笑声。

当时，由于年龄的局限，我不知道对联趣事里的“梗”，后来我回忆，我想也许是松爹自身的写照。他有一爱妻，秀外慧中，大家闺秀，同他一样饱读诗书，芳名曰“梅青”。我想松爹年轻时肯定也有过幸福浪漫的爱情。土改时被划为地主成份，险些被镇压，所受的“改造和专政”自然就不必说了，单凭松爹那年月的几句诗、联就可想象得到。“野地雪山谁是伴?可人幸有一枝梅”。这是松爹当年逃生荒郊野外的生活写照。文革时，戴高帽子，游街，挨批斗，劳动改造，更是家常便饭。自家的房子被没收，全家住进了生产队里的一间牛棚里，生活条件极差。“屋漏偏遭连夜雨，风刀雨剑入窗帘”就是当年居住环境的写照。他沉默，从不饮酒，怕酒后失言。他对烟却情有独钟：“饭前不需酒，饭后必呼烟。”我大哥每每晚上偷着去求教诗词对联时，总是带着“南瓜子”。

松爹还常常教育后学谦虚谨慎，他的“学生”中，能撰联、善书法者兼有，因此也常有“惊人”之作在当地流传，这时先生就以对联告诫后学：“作者善文，写者善书，画联一幅显出两双能手；鲲莫兴风，鹏莫兴浪，神州六亿都有万丈长缨。”

1976年我大哥投笔从戎离开了讲台，戍守南疆。松爹撰联相赠：“艳阳春光热风吹我三军暖，生力兵将冷眼看他两霸瘫。”以鼓舞士气，安定民心，没想到松爹这副对联，竟成了人生的诀别。

1977年的春天，古洞村古木洞邹家的雨水特别多，就象天被捅了一个窟窿，雨水没完没了地下个不停，傍晚时分松爹上山去采猪草，回到村口，当即被“红袖装”拿下，经查验猪草里确夹有几根豌豆苗。接下便是严厉的“改造和专政”，松爹始终没有承认自己偷了生产队的豆苗。其后果是十分严重的，第二天又是更加严厉的“改造和专政”，第三天，村民在生产队的豌豆地里发现了松爹尸体。遵其遗嘱，用塑料膜包裹后埋入了黄土。

古木洞邹家和我们村相距10多公里，是本家，共血脉。记得除了户与户有走动外，村与村之间也有交流。古木洞邹家给我们村支援柴火，全是干燥的松枝和松木劈柴。年头岁末，请他们来做客，各家各户，拿出自家最好食物招待家门，把酒话桑麻。但每当我们村提出欲将松爹接来我村时，便被严词拒绝。

十一届三中全会，神州大地迎来了新的生机，“地主”摘帽了，阳光穿过浓密的松树林，洒在松爹的坟头上，坟地的菊花一片金黄。我想，夜晚，松爹的坟地的天穹一定也是星光灿烂，在那深邃的星空里也一定会有一点烛光在闪动。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在那个落后的农村，一点烛光足足可以滋养那些渴望知识的心田。松爹有许多学生，对我们后学的影响也是深远的，让我们后学爱上对联和诗词这些国学，并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2008年清明，大哥邹焱生谨填《金错刀》：抒傲骨，展雍容，品如松竹耸群峰。书山问路情千里，学海行舟浪万重。人已渺，小楼空，不堪回首怨颓风。无缘再睹风流笔，万种情怀托梦中。

近日细细品读，感悟良多。除了追怀，思念，赞美，还有许多辛酸与无奈。自然词中也折射了大哥的才情与品格。

松爹去世后不久，他的老伴便被接来我们村生活了，我们都尊称她二娭毑。村民都给她悉心照料，幸福生活，一直到九十多岁才无疾而终。在我们村生活的几十年中，我的父母和大哥经常去看望她。逢年过节我回到老家也常常去看望她，给她点零花钱。二娭毑头发花白，但梳得整齐，经常穿有一件大开襟的深色上衣，眼睛里总是充满着感激。有一次，母亲陪她聊天，又提到了松爹。瞬间，那时耄耋之年的二娭毑眼睛里闪动着光芒,那光芒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又暗淡下去了。我想，二娭毑，她，肯定想起了他们的过去，他们年轻时候的恋情、恩爱和美好，想起了他们在一次又一次被“专政和改造”中的点点滴滴，想起了古木洞村那几根翠绿的豌豆苗和那个风雨交加的雨夜……如果松爹能避过那场劫难，陪伴二娭毑终老，生活虽然不容假设，有时，我也想，松爹肯定会有更多的学生，松爹的对联和诗词内肯会融入更多新生活的内容，他的对联和诗词会传得更远。

又是一年的清明，又是一年的春雨。每逢清明我都会把记忆深处的东西翻出来，只因心有不尽的怀念，今天诉诸于文字。人们，常常，把老师比作蜡烛，松爹，邹松山老师，如同浩渺星空里的一点烛光，他不耀眼，他已远去，但却依然在我们后学的记忆中闪亮，我们依然有梦，梦依旧在国学的海洋里遨翔。

作者简介

邹和阳，笔名杨柳岸，毕业于第一军医大学，研究生学历，医学学士学位、经济学学士学位。发表论文20多篇，科研成果2项，著有《战胜毒魔》一书（20多万字，广西民族出版社出版，1995年1月），有散文、诗词、小说等200多篇（首）散见报刊、杂志和新媒体等。十七从军，戎马三十，荣立三等功3次，二等功2次，2007年初转业后从事经济工作。资深书画爱好者，习古帖，师古人。热爱毛主席诗词和书法，喜二王，怀素，齐白石，潘天寿，吴昌硕等大师。博采百家之长，书画深得虞逸夫、颜家龙、史穆、何满宗和钟增亚、易图境等大师的悉心指导。闲暇潜心国学、美学和书理研究，以诗和禅入画，用书画解读、诠释、感悟人生。现供职于湖南省直从事投资促进和商务服务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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