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治”字!
好一个“治”字!
听雪女子
丰县一文友微信问我:“治啥咧?”秒回:“治博文咧。”配上三个捂嘴偷笑的头像。不用解释,文友知道我在调侃她。由此牵出这个“治”字的话题。
“治”,在其它地方,就是个普通的动词。在丰(县)沛(县)一带,尤其是丰县,却不得了,万能!
做饭,叫“治”饭——孩儿他娘,快晌午了,赶紧治点饭!
买衣服,叫“治”衣服——快过年了,得抽空上趟城,治几件新衣裳。
种庄稼,叫“治”庄稼——柱子,趁着小雨,快给村西的那点地儿治上玉米!
跑得快,叫“治”得快——乖乖,那孩子腿长,治得多快不!
吃得多,叫“治”得多——你不知道?那小子肚脐眼朝下,一顿治他哥两顿!
能力qiang,叫能“治”——那后生有两下子,能“治”!上上下下服服帖帖。
会赚钱,叫会“治”——别看那小子没念大学,会“治”着咧!听说去年赚了不少。
……
这么说吧,凡是动词,几乎都能用这个“治”字来代替——前提是,在坊间,非正式场合。“庙堂”里或书面用语,一般是不用这个字的(正常使用其意思的除外)。大会上,做报告的ling 导,若嘴里秃噜出这“治”那“治”,那他一定是激动了,未按稿子念,临时发挥的。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也孕育出独特的语汇。中国历史悠久,地缘广阔,地方语言非常丰富,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有本地专属的字或词。比如,东北的“整”,动词;河南的“中”,动词。第一人称“我”,叫法更多:上海人叫“阿拉”;冀、鲁、豫叫“俺”,我老家的十里八乡,把俺读成nan的上声;晋、陕、甘一带,则叫ne 或e。有的字词,在不同的地方,意思大相径庭。有一个字,在北方,女士是羞于说出口的;在我这个城,却用得很普遍,意思也大不一样。一个陌生人,不用介绍,张口说话,便大体猜出来,其来自哪里,即使说普通话,也大都带着乡根,除非受过专门训练。
不用说,在任何一个地方,听到谁不经意间用了这个“治”字,那Ta十有八九是江苏丰县人。
有趣的是,与丰县只有五六十公里之距的徐州城,却鲜用这个字——非找一个万能的动词,也不是没有,但不是“治”而是“玩”。但,“玩”,语气、语势透着戏谑,用得既不如“治”广泛,也不像“治”那么正经。整个徐州地区,除了丰沛外,其它的县区,很少、或者根本不用这个字——这是为什么呢?
溯本求源。“治”,为古字,古已有之:“直吏切,去,志韵,澄。之部。”《辞源》释义:“治”作为动词,有四种解释:一曰治理;二曰惩处;三曰较量;四曰有秩序。另有一层意思作为名词使用,此处忽略。看来,想要在“治”的本意上探个究竟,是想多了。
请教了一位丰籍老人,一位见过世面的高人。他的一番言说,让我开了眼界:
丰地贫瘠,自古却重视教育。江苏有两个县在教育界享有盛名,一个是苏南的宜兴,一个是苏北的丰县。宜兴富足,从宜兴走出去的状元、名人多得数不过来;丰地贫穷,但因重视教育,滋生了丰人的讲究、倔jiang、认死理、重规矩、有担当的心理——一句话,敢“治”,所以才出了刘邦、张道陵、萧何等开天辟地的da 人物。
言之有理。刘邦,丰人,“治”出了大汉。张道陵,丰人,“治”出了道教;萧何,丰人,西汉的宰相,“治”出了“完人”(萧何被誉为“完人”)。
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治”,在漫长的社会生活实践中,被丰人所推崇,所善待,所弘扬。他们拆解了“治”的笔划,揉捏、打碎、搅动、稀释,同时注入了乐观、坚韧、野性、彪悍、幽默,“治”便在这片瘠薄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并与丰人的性子捆绑面世,见诚实,见真挚,见神奇,见泼辣。
不信?“上菜”——
哥俩冷不丁在街上碰了面。两个人的对话,充满着“治”味儿。
“有时间没见咧!治点?”
“治点!”
“在哪儿治?”
“上回那个地方儿就不孬。”
“还去那治?”
“去那治!”
进了店家,老板问:“哥俩治点啥?”
“你看着给治吧!”
熟门熟客熟路子。不一会儿,老板就端上了几个菜:一盘素拼、一盘干煸腰花、一盘凉调羊肉。
老板又问:“治点什么酒?”
“沛公吧!”“再治个花生。”“花生”指的是油炸花生米。
此时的“治”,融合了聚一聚、聊一聊、吃一吃、喝一喝等多重意味。
说“治”渗入到老百姓的血液里,不夸张吧?
总体看,“治”的使用,男性比女性多,乡野比城镇多;在不同的语境,表达的情绪也不尽相同。但无论什么情绪,都带着几分诙谐,也极具感染力。女人用这个字不多,但用起来,也刁蛮得令人咋舌,真要“鹦鹉学舌”一番,怕把女博友们吓着,就不冒险了。
还是继续看哥俩“治”酒吧。
话说菜上停当,酒斟满后——
一个说:“为了今天的相遇,治一个!”
一个应:“一个不够,必须治三个!”
一个问:“兄弟今年治了多少?”
一个答:“不多,也就七八万吧。够吃的。哥治得咋样?”
“别提了,鼠年不利,哥没治好,赔了不少。”
两人推杯问盏、你来我往,不一会儿,一瓶酒下去了。老板不失时机地问“还治不?”哥俩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治!”
老板殷勤地打开一瓶新酒,又给他们的“素拼”里添了两筷子菜,讨好地说:“治碗羊肉汤不?”
“治碗大的!”
“多放点辣椒,敢治不?”
“治!”
等老板端上来两大碗香喷喷、红灿灿、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时,哥俩的脸,都已经红到了脖颈子上,舌头也不大听使唤了。
弟弟说:“哥,咱弟俩再治……治个大的!没啥!不当孬种,咱(这里)连皇帝都能治出来,怕个球?!”
见多识广的老板,一听酒客这样说,就明白,这酒,是“治”得差不多了,否则“治”不出这样的话。连忙一番劝说:“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下回再治,下回再治!”随后,冲着小伙计喊道:“快治两个朝牌!”(朝牌即烧饼)……
兀的想到,两千多年前,当刘邦平定了淮南王英布的叛luan,得胜归来,荣归故里时,父老乡亲们一定问过这话:“治了吗?”高祖也一定回过这话:“治了,治了!”并兴起,击筑而歌:“大风起兮云飞扬……”
2021年4月14日写于听雪书屋
谢谢友友精彩点评!
沙弥一梦LQY:通过哥儿俩的“治”字对话,把当地人的性格、心理淋漓尽致的表现出来,让人看到由乡野田间之“治”到“治”大汉、“治”《大风》,一脉相承。听雪笔下除了花,也时时有这种英雄气。通过一个字,反映一个地方的语言、民俗、历史,这是一种让人佩服的能力,一个作家的天赋。
-华章-:从一个地方的独特方言挖掘了这个地方特有的一种方言文化,并精巧透彻地诠释了这特定方言用语所内涵的文化心理。听雪深入浅出地进入了语言学的研究范畴。所以,此文很具文化价值。
金华:一个“治”字,幽默风趣,把一方乡言土语所蕴含的乡间文化写得活灵活现。很欣赏才女的学识,事事观察细致,时时“治”得美文;字字能“治”学问,句句学问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