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韵学通俗教程(3) 汉语方言巡礼

2018-10-28

  • 多彩中国话

上一讲我们介绍了普通话的音韵体系,而普通话只是汉语诸多方言中的一种。现代汉语可以分成官话、吴语、赣语、湘语、客家话、闽语、粤语这七大方言区。

官话是七大方言区中分布最广的一种,囊括了整个北方,所以也俗称“北方话”。但这个称呼是很不准确的,因为整个大西南、江汉平原以及江淮地区(包括长江南岸的南京、镇江等地)也属于官话区。

剩下的六个方言区都分布在东南:吴语主要分布在上海、浙江,以及江苏、安徽的南部。赣语主要分布在江西中北部。湘语主要分布在湖南。客家话主要分布在江西、福建、广东的交界地区,以及台湾的新竹、苗栗等地。闽语主要分布在福建东部、广东的潮汕地区和雷州半岛,以及台湾、海南大部分地区。粤语主要分布在广东、广西、港澳。粤语、闽语、客家话在海外也有一定影响力。

需要说明的是,七大方言区仅仅是方言分类诸多方案中的一种而已,也有学者从官话中划出“晋语”,从吴语中划出“徽语”,从粤语中划出“平话”,这样就成十大方言区了。

一般来说,方言区内部的互通性较好。比如四川话和东北话都属于官话,虽然相隔千万里却大致可以互相听懂。但也有例外,闽语内部的互通性就比较差,以厦门话为代表的闽南语,和以福州话为代表的闽东语,彼此之间就不能听懂。如果你注意下面的地图,会发现厦门和福州之间的莆田、仙游等地面积虽小,但也自成一个方言片区“莆仙语”,它与厦门话、福州话均不能互通。福建部分地区甚至有相邻的两个镇方言不能互通的现象。

汉语各大方言区之间,语音、词汇、语法都有显著差异。各大方言区之间的语音差别可以与欧洲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之间的语音差别相提并论,如下表所示:

从词汇上看,各大方言区之间有时会选择不同的词来表达相同的概念。比如普通话里“站”(zhan)这个词,上海话用“立”(lih),而广州话用“企”(kei)。同样是20这个数字,全国大多数方言区都用两个字“二十”表示,而吴语只用一个字“廿”(上海话读nyie)。当然也有吴语比其它方言繁琐的例子,比如普通话的“鹅”在上海话中就成了“白乌龟”,不得不佩服人民群众丰富的想象力。

近十几年来,“我有去过北京”、“我有学过音韵学”这样的“有”字句从台湾传入大陆,卫道士们为此痛心疾首,以为是英语中的完成时态“have”对汉语的“文化入侵”。殊不知闽语、粤语、客家话的语法往往要求肯定句和否定句互相对称,如闽南话“有食饭”和“无食饭”。其他方言中肯定句和否定句一般不对称,如普通话“吃了”和“没吃”。普通话中“有”字句的流行,反映的是汉语诸方言之间的互相影响。

  • 本是同根生

汉语各方言虽然差异巨大,不过正如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可以追溯到拉丁语这个共同祖先一样,现代汉语各方言也大多可以追溯到中古汉语这个共同祖先。这并不是说中古时期的汉语在全国整齐划一,不存在方言差异。但学术界一般认为唐代安史之乱以前,汉语内部的差异较今天要小。中晚唐的藩镇割据及随后五代十国的更迭,一方面充实了东南地区的汉语人口,另一方面也阻碍了各地之间的交流,这些因素都促使了方言的分化。下图是五代十国前期地图,可以发现当时南方诸国的国界和现代汉语方言区的边界有一定相似之处。

因此现代各方言的语音虽然差异明显,但大多是由中古汉语语音,经过有规律的演变后得到的。下面以第一讲提到的”咸”字为例,说明各地方言对中古汉语语音的传承特点。

“咸”字的中古汉语拼音是ghrem。现代普通话里读xian,上海话读ghae(类似普通话孩 ),广州话读haam(类似普通话“汉姆”)。汉语(无论是中古汉语还是现代各方言)的音节都包括声母、韵母和声调三个部分,其中韵母又可以拆解成介音、韵腹和韵尾三块。

从上表可以看出,上海话忠实继承了中古汉语”咸“字的声母gh。但gh是一个浊音,在普通话和广州话中都不存在gh这个音,只能变成相对应的清音h。普通话又更进一步,h演变成了x,如同Hillary要翻译成希xi拉里那样,符合h所在的“K组”(见第二讲)不能拼齐齿呼这条规律。

我们再看韵尾。中古汉语里“咸”的韵尾是m,这在广州话中完美保存了下来。而普通话里mn这两种韵尾合并成了n。变化最激进的是上海话,“咸”字的韵尾完全消失了。

介音方面,则是普通话更为存古。上海话和广州话中“咸”字的介音都消失了,只有普通话依然保留,虽然普通话里的i与中古汉语的r发音有所区别。

综上所述,北上广三地的现代语音,在继承“咸”字的中古汉语发音上各有千秋。这里举的“咸”字的例子,是有一定代表性的。总体来说,上海话保存了中古汉语的声母,普通话保存了介音和韵腹,而广州话保存了韵尾。不过这个描述是极其粗略的,切勿绝对化,遇到具体问题还是得具体分析。拿声母来说,中古汉语是分平舌音翘舌音的,但以继承声母见长的上海话却不分平翘(例如上海话里周=邹,钟=宗),因此在声母区分平翘这一个小方面上,普通话反倒比上海话更加存古。

一些致力于传承、保护方言的人士,为了摆脱方言“土话”、“不文明”的刻板印象,挖掘、宣传方言中继承中古汉语的因素,这是值得赞赏的。但任何一种汉语方言,都谈不上“最正宗”的汉语,更不能说某现代方言就是古代汉语。

  • 域外方音

日本、朝鲜半岛和越南自古以来深受中国文化影响,历史上曾长期使用汉字,其中日本至今仍大量使用汉字。但它们的语言和汉语并无亲缘关系。下表列举了一些日语本土词汇的读音,可以发现它们和汉语各方言中的读音都相差甚远,难以构拟出一个共同祖先。

不过日语、朝鲜语和越南语除了本土词汇外,还吸收了大量汉语词汇,这些汉语词汇的读音和中古汉语语音有着很明确的传承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日语、朝鲜语和越南语中的汉字音,有着类似于汉语方言字音的意义,也能为我们研究中古汉语语音提供宝贵的线索。我们统称它们为“域外方音”。

日本、朝鲜半岛和越南的许多地名都采用汉字音。东京读作Tokyo,仙台读作Sendai,平壤读作Pyongyang,釜山读作Busan,河内读作Hanoi,乃至于越南的国名Vietnam,都和汉语读音极为相似。其中”越南“的”越“以t结尾,”南“以m结尾,正暗藏着中古汉语韵尾的玄机。

到了近代,率先接触西方文明的日本引进了许多西方科学、政治方面的新词汇,并把它们写成汉字,用汉字音发音,如注射Chusha、经济Keizai、民主Minshu等等。后来这些新汉字词又由日本传播到中国、朝鲜半岛和越南。下面的视频是朝鲜中央电视台对“光明星4号”发射的新闻报道,把进度条拖动到00:10,就可以听见“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几个字都是用朝鲜语汉字音发音的。

在李春姬慷慨激昂的播报中,我们结束了这场从塞北到岭南,从河西到江东,又乘桴浮于海,饱览域外风情的汉语方言之旅。在后面的内容里,我们将介绍吴语上海话、粤语广州话的音韵体系,重点讨论上海话的声母以及广州话的韵尾。对北上广三地的音韵体系都有所了解以后,中古汉语语音的神秘面纱就揭开一大半了。

但无论是上海话、广州话,还是中古汉语,都存在一类普通话里已经消失的声调“入声”。对于大多数北方人来说,“入声”的概念是难以捉摸的。下一讲我们将祭奠这个逝去的声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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