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红尘的“骑”,三十多年前就念“ qí ”了 | 热点

原创 清洁工 果壳

2019-02-21

最近,一条号称规范读音变了的帖子火遍了互联网。

图 | 微博@中国主持播音网

很多网友惊呼自己学了个假语文,也有不少网友生气地说:专家们怎么就喜欢照顾文盲呢?

对此,我有几条也不知道算好还是算坏的消息告诉你:

第一, 这帖子讲的修改,基本都是三十多年前的旧闻;

第二, 全世界日常语言演变本来就都是照顾“文盲”;

第三, 你我都是“文盲”。

什么算对什么算错,

是谁说了算?

说到读音的对错,咱们先要知道怎么评判“对错”

语言是交流的工具。在日常交流中,只要能实现有效交际,就谈不上错误。也许某种方言只有一个村庄的人能听懂,也许某种“黑话”只有你们宿舍的几个人明白,但只要聊得开心,实现交际意图,此时对语言的使用就是正确的。这时,如果有人一定要拒绝“不规范”的语码,比如在听不懂普通话的老人面前故意硬说普通话,客观上造成交流障碍,这种语码转换反而是错误的。

游戏黑话

当然,汉语方言众多,互相差别太大。为了不同地区的人有效交流,总要有一套适合不同地域方言、社会方言使用者共同使用的语言文字方案。制定这种方案的工作叫“语言文字规划”。所以,语文规划面对的是教育、考试、法律、新闻这类正式情境。而对于日常生活,语文规划是不该管的。下文的讨论,都在这个前提下展开。

语文规划是一个庞大工程,需要规划语言和文字的许多方面,从日常生活到计算机处理,从口语到文字,其实有一大堆规范文件与国家标准。关于读音,最权威的规划文件是1985年由国家语委、全国教委和广播电视部(就是后来的广电总局)联合修订的《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全国的规范性辞书和语文教学都必须以该表为标准。2016年国家语委倒是出台了一个审音表的修订版面向社会征求意见,但截至目前,2016年修订版尚未正式获得通过。

换句话说,此刻的国家语言文字规范,依然是三十多年前那版,还没有任何新的改动生效。

至于帖子里讲的这些,绝大部分也都是1985年版的规范,有个别案例是无中生有(比如“箪食壶浆”),还有“拜拜”等个案是从尚未通过的2016年修订版拿来的。网上流传的帖子不同版本有所不同,没法一一核查,还是建议大家直接去看审音表(可以很容易下载到)。

开玩笑吧?

我明明学的不是这个啊?

根据规定,基础教育是需要紧跟国家语文规划展开的。所以,如果你读的和《审音表》不一样,那就是你学错了。咱们读几个练习题热热身。读出声,别作弊。

红尘妃子笑

一道

布(用葛做的布)

根据1985年版审音表,这五个字分别读bǎijiàngcháng。60分算及格,请答对三道题以上的同学举一下手。

如果简单按照相关规定来解释,那《审音表》是国家出台了三十多年的规范性文件,是高考的最高标准。你的老师本来应该按照《审音表》教,如果教的不一样,那就是你的老师教错了,或者你学错了。用网上一些网友的逻辑,连这些常用字都读不对,你就成“文盲”了。

不,事情可不是这么简单的。

审音: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缺憾

虹读jiàng,jiàng是因为审音表不恰当地使用了地方方言所致,修订稿建议取消它。

几乎没有语言学家否认过语文规划的意义。问题在于怎样进行规划。

有一个著名的谣言说,辛亥革命后国民政府投标表决用哪个方言做国语,粤语一票之差败给北京话,否则我们现在就会都说粤语。这个当然是谣言了,实际发生的规划并不是选一种方言、扔掉其它的,而是在大家早已共识的一种方言基础上,探讨怎样规划能让其他方言区的中国人更好地理解学习

这怎么可能呢?难道要把所有方言捏在一起造一种混合语言吗?

别说,还真的有可能(虽然做法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虽说汉语的方言非常多,但在音系结构上却是有规律的。宏观上说,每种方言都可以通过某些存在在“潜意识”里的“公式”大致转换成另一种方言。

广州首本粤语教材 | 360kan.com

以粤语里的广州话为例,“见”、“精”两组的8个声母至少对应着普通话的9个声母,其中的对应关系画出来就像渔网一样。比如,广州话“高”和“金”声母一样,与“尖”完全不同;而普通话里,“金”和“尖”声母一样,又与“高”完全不同。分分合合,真是比娱乐圈还乱。但好在,北京话和广州话都是从古汉语音系变出来的,是亲戚,它们混乱的现象背后有一个潜藏的对应公式。只需要这一个公式,就可以基本解释表面上的混乱关系。

普通学习者不需要知道这个公式是什么意思,也不需要知道这种公式存在。伴随着学习的深入,人类大脑里的语言本能会自然而然地找到这些对应规律。这些能用“潜意识”公式解决的属于相对好学的内容,叫规律音变它背后藏着汉语最基本的音系架构

当然,方言之间的对应关系并不总是这么整齐,每一种方言都会有很多不能用一般规律解释的例外发生,这些例外叫做例外音变。我们还用北京话举例。比如说“犀”,在绝大部分方言里都和“西”的读音一样,唯独在老北京地方方言里读音和“须”一样。所以有一道北京菜本来叫“木犀肉”(“木犀”就是桂花,在这个菜名里是鸡蛋的雅称),但传出来就成了“木须肉”了。

木须肉 | 豆果美食网友英里妃

既然方言之间的区别并非乱来,而是有底层规律,那么要做的事情就很显然了:理想的共同语规划,应该是以某种方言为基础(肯定要选出一种基础方言的,实际上从清朝以来基本就是北京话),保留其中的音位系统和基本结构,而尽可能去掉那些对其它地区的人来说除了逐个死记硬背没法学习的例外音变。比如咱们前面举的“犀”,审音时就没有按照老北京方言读成“须”,方便了绝大部分中国人的学习。类似的情况非常多,比方说“侵害”的“侵”,老北京地方话本来读成三声;“友谊”的“谊”,以前北京读成二声,最后都没有被审音认可。

可惜的是,1985版的《审音表》没有严格遵守这个标准,留下了许多问题。

比如说,例题里面,根据《审音表》,“虹”单用的时候要读jiàng,这是北京过去的一种地方性文白异读读法。如果你的老师不会北京地方话,又没有专门查过这个音,就很难跟上《审音表》的节奏,把这个特殊读法教给你。

再比如帖子里说的“粳米”的“粳”,《审音表》要求读得像“精”,这也是北京和东北的特殊方言读法。不过这个字在北方很少用,大部分老师都查过字典,能意识到这个音很特别,并教给学生。

1985版《审音表》的这种问题很早就引起了专业人士们的关注。2016年的《审音表》征求意见稿对一部分这种问题做了修改,取消了把“虹”读成jiàng,把“粳”读成jīng的读法。这种修改是有理有据的。

“一骑红尘”

——从来如此便对吗?

骑读qí:jì的读音来自古音,但如今只是小圈子社会方言,因此审音表取消了它。

前面说的是来自地域方言的问题。除此以外,还有社会方言。社会方言也是由社群交际的相对隔离而产生的。比如网络语言就是一种典型的社会方言,使用起来比较受限,关了WiFi就不常用了。

“骑”的问题就属于社会方言的问题。很多老师认为,“骑”作动词读qí,作名词读jì,这个本来是从古音中来的。比如在宋朝的《广韵》里,就有这样的分别。

不过,伴随着“骑”的名词义项在口语中的逐渐消亡,jì这个音在各种地域方言中用得越来越少,逐渐就变成了读书人自己用的一种社会方言。没错,读书人虽然不是大家理解的“社会人”,但作为一个社会小圈子,持有的也是社会方言,并不比别人高到哪里去。

《审音表》作为一种规范共同语的文件,对于这种社会方言读音的态度是有些矛盾的。大部分时候都统读(就是只保留一个读音),但少数时候保留分化。骑这个字,就被统读而丢掉了jì的读音。

被《审音表》统读的可远远不止有“骑”,还有一大堆例子。比如说“文过饰非”的“文”,“品行”的“行”,“慰劳”的“劳”,在历史上都是多音字,过去的教书先生都会强调它们要读去声(“四声”)。再比如“夭折”的“夭”,传统上读书音是上声(“三声”),读“错”了也是要被笑话的。

这种情况叫“破读”。现在,这些被统读的破读音,绝大部分都只有文史专业的专业人士还记得了。但“骑”是个例外。很多老师一开始没有注意到它被统读了,甚至有的辞书一开始都没有跟上节奏。由于名词的“骑”在中小学诗词中使用较多,很多老师就把自己从小听到的传统读音继承了下来,误以为这是权威读法,继续以此纠正别人,教育学生。

实际上,日常使用“读书音”这样的社会方言是没有问题的,我个人读古书时一般也会按照破读来读。不过我们要知道,考试时千万不能以这种社会方言读法为标准,听别人统读了也不要反过来笑话人家“错”了

“远上寒山石径斜”

——被后人发明的古音

斜读xié:xiá从来都不是古音,更不是规范,纯粹为押韵而发明的。

还有一种非常流行的社会方言是关于诗歌的。比如说“远上寒山石径斜”的“斜”被读成xiá,“乡音无改鬓毛衰”的“衰”被读成了cuī。有不少人甚至说这是古音。其实,它和古音没关系。

一切活语言都时时刻刻发生着变化,这些小变化日积月累,只需要短短数百年就会变得面目全非。在这个过程中,很多在古代押韵的诗歌,用后来的语音去读就不押韵了。

为了继续欣赏古诗的韵律美,后来的人故意临时修改了一些韵脚字的读法。其实,在古典文学素养不错的读者中间,还有一种与之相伴的修改古入声字平仄的读法也非常流行。

作为方言,这些特殊读法当然从未受到过语言规划的肯定。辞典不会收,考试不得分,从没有被宣布为“正确”,完全谈不上被修改。

不过和之前的例子一样,语言规划只管考试不管日常使用。只要我读得开心,享受到美,不管我用普通话读,还是用这种特殊的读书音读,我获得了快乐,我就是对的。

归根结底,

所有语言都是“文盲”改出来的

很多网友看到消息时都感慨汉语为“文盲”而修改。这种感慨其实是不必要的。对于每一个在社会上存在不同读法的读音,无论怎么修订,都一定会让一部分人不习惯。不过大部分人也不必在意这件事,因为语文规划针对的对象不是日常生活。在平时,我们完全可以继续我们自己的读音习惯。

其实,无论是汉语,还是其它任何活语言,都一定时时刻刻处在变化、发展之中。变化与发展非但不值得恐慌,反而是语言生命力的体现。而语言变化本来就是由一个个普通的语言使用者推动的。

学者构拟的唐代古音。没有现代人在用这种语音说话。 | polyhedron制作

举个最常见的例子,我们天天都要用到的“了”,读le的历史就特别短,是民国时期才有的。在清代中期,“了”可是读liao的。

汉语不只属于住在发达地区、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它属于每一个中国人。包括那些年长的人,包括那些从来也没机会上高中、上大学的人,包括那些为了明天能吃上饭而默默挣扎,难以到网上发声的人,包括每一个“专家”和“文盲”。对于受教育程度较低的人来说,一套好学的普通话尤为重要。我个人倒是希望,在基本保持规划稳定的基础上,普通话以后可以再为“文盲”们多考虑一点。

主要参考文献:

[1].刘祥柏,刘丹青,. 略说普通话异读词的审音原则[J]. 语言战略研究,2017,(5).

[2].张慧丽,段海凤,陈保亚,. 腭音与腭化音[J]. 语言研究,2018,(1).

[3].郭锐,陈颖,刘云,. 从早期北京话材料看虚词“了”的读音变化[J]. 中国语文,2017,(4).

[4].王力《王力文集》(第20卷),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1。

[5].李荣《音韵存稿》,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6].《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修订稿)》,2016。

[7].《广韵》,中国书店影印泽存堂宋本。

作者:   清洁工

编辑: 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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