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王子”张军的困惑:它这么美,为什么看的人这么少?

他把年轻人都唱哭了

张军

张军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见他的那天阴雨连绵。他穿着军绿色的夹克,里面一件黑色印染的连帽卫衣,紧身牛仔裤,帆布鞋,手上提了两个红色无纺布袋子从外头阔步走进来。

落座后,他从袋子里掏出保温杯、枸杞、本子、笔......每一件码得整整齐齐,他先说抱歉迟到了,随后解释自己刚从文联回来,“投出了神圣的一票”。

张军是中国目前最成功,也是最被大众熟知的昆曲艺术家。他从20多岁开始被称为“昆曲王子”,这么多年拿过格莱美提名,被评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平艺术家”,把昆曲带到全世界的舞台, 让年轻人也喜欢上这门古典艺术。

当代昆曲《春江花月夜》剧照

20多年过去了,张军还是那个“昆曲王子”。穿着上的休闲倒是其次,谈话间他妙语连珠,年轻人惯用的流行词语一个接一个,又出奇的坦率,“我觉得昆曲对我最大的教诲,就是要永远保持年轻。”

今年5月18日,是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20周年纪念日。张军将于5月14和15日,在上海美琪大戏院重演代表作《春江花月夜》,以此开启这部当代昆曲的第二轮全国巡演。

“我慢慢悟到了,传播昆曲就像是一段时间旅行。这当中有些人上船了,你并不知道,但是偶尔他会告诉你,我也在这条船上,”张军说到这里摸了一下鼻子,“这让我觉得我的一生很精彩, 觉得特别棒,特别棒。”

01

“流行音乐多我张军一个不多,

昆曲小生少我一个就真少了!”

从12岁通过万人选拔进入上海戏曲学院的昆三班开始,张军这辈子做的所有事,都与昆曲有关。

而就在上个月,他自认进入了一个不同的人生阶段:他重回母校,不是为了怀念,而是去当校长。

但怀念的情绪必然是会出现的。上任的第一天,张军去看早课。作为过来人,他相信戏曲教育入门最重要的就是早起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以此打下基本功,同时锻造人格。

戏曲学校543个学生,教室复教室。张军一个个走过去看孩子们练腿功。昆曲练腿功,人躺在有缝的条凳上,一条腿绑在上面,另一条腿扳到另一边绑住,岔开 180度,要能轻松保持这个姿势三分钟不动,才算到家。

张军和导演李小平在排练

走过一群群踢腿踢得极漂亮的孩子,他不由自主停在了第五个教室,里面有个唱老生的男孩,正躺在条凳上号啕大哭,无人在意。

那一瞬间,很多躲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如嗅到了味般涌了出来。在张军小时候,腿功是最大的拦路虎,和那个小男孩一样,他每次练腿都鬼哭狼嚎。没有人会安慰他,那时候学昆曲,老师只教你往死里学。他所在的昆三班有句训条:“不舒服”就对了。

只有不舒服才是正道,才会有好结果。

张军1987年在戏校

那天下早课,张军把老师召集起来。他说,“我们都是在这个学校长大的,当时的老师只知道让你练功。现在角色变了,你愿意给当时的自己一些心灵上的安慰吗?我觉得这上面做的还不够。我希望大家永远都不要忘了,我们永远都是躺在桌子上、凳子上嚎叫的小男孩。”

昆三班最早有60个人,毕业的时候只剩下30人,剩下的全改行了。张军也一度着了流行的道,和朋友组了个“男团”,还非常成功,甚至有经纪公司想跟他们签长约,把张军培养成真正的偶像。

这段经历现在张军也很爱和身边人分享,到最后他总要加上一句,“流行音乐多我张军一个不多,但昆曲小生少我一个也许真的就少了。 ”

这句话在当时多少有自夸的成分,但如今一语成谶,见证了张军献身昆曲的决心。

张军实景园林昆曲《牡丹亭》剧照

在昆剧团的时候,他嫌练功房人多,自己发掘了一个没人的宝地:大练功房旁边的小练功房里面的资料室。每早带师弟唱两小时,唱到嗓子哑掉为止。后来其他工作越来越多,他就把碎片时间利用起来,没事就找个教室开唱,这个习惯保持到今天。

“我现在每周还要去声乐老师姚士达先生家里学习。姚老师80多岁了,还像30年前那样'折磨’我”,张军开玩笑,“不断的学习才会有新的领悟,我们这个嗓子,要练到张嘴就能唱,话筒递给你就能唱到100分。”

02

让昆曲easy listening

张军是奇异的矛盾体,他坐姿挺拔,颔首时也自带气度,艺术家清高的气质不言而喻。聊起天却特别接地气,他会自夸,但更爱夸奖别人;他也自谦,强调自己实事求是;他有时说着说着眼眶红了,也不掩饰,直言“给我点时间”,等情绪过了,语气又昂扬起来。

这种矛盾体现在他对待昆曲的态度上,一种包容万千的圆融。

没能成为大众情人,他在毕业后进了昆剧团,凭实力和外形成为了剧团重点培养的对象,没几年就开始挑大梁主演《牡丹亭》和《长生殿》。

越是往上走,他越忍不住琢磨:昆曲这么美,为什么看的人这么少?为什么年轻人不感兴趣?他带着伙伴们往上海的高校跑,和星巴克、书店合作,希望借此让更多的人了解昆曲。

张军与关栋天在排练

对年轻人来说,昆曲很“老”,张军不否认这一点。昆曲作为中华文化中最古老的剧种之一,有600多年的历史,虽一度鼎盛,但在今天已变得曲高和寡,从业人员也大多老迈。对外行来说,难免不老。

但恰恰因为昆曲的“老”,让他觉得这行业里的人要保有一颗年轻的心,“你越是老的艺术,越要活色生香。 昆曲要是鲜活的,你自己老气横秋,你演出来的戏哪里会有灵性?我觉得昆曲给我最大的教诲,就是你可得年轻着!”

张军近期演出

10年前,张军和音乐人彭程一边喝酒一边决定给昆曲换件年轻的衣裳。两人钻进录音棚,在保留传统音乐、唱词和演唱方式的基础上,将昆曲的“水磨腔”与当今世界音乐风格相融合,包含NEW AGE、电音、摇滚、爵士等风格迥异的音乐元素,以此创立了“水磨新调”。

昆曲还是那个昆曲,却变得更“好”听,“我的唱法、唱段都没变,400年前怎么唱我还怎么唱,所有的典故还在,只是表象变了,音乐的听感上变得easy listening。”

对表象来说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就是观众觉得好听。张军最近看了赖声川的访谈,他特别认同其中一句话,“商业戏剧跟文艺戏剧没啥隔阂,更没有对立,区别只是作品好不好看,观众爱不爱看。”

“给我六分半钟,让我唱一段《懒画眉》。那我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让在场的人觉得好听,形式什么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观众有没有感受到音乐的美妙。”

他笑着摇头,“没感受到就是你白干、你挨骂,活你的该。”

“水磨新调”新昆曲音乐会

“水磨新调”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从张军的个人分享会唱起,到同济大学的礼堂,到上海音乐学院,最后唱到了上海梅赛德斯·奔驰文化中心,开出了一场属于昆曲的万人演唱会。

张军是个有仪式感的人。万人演唱会定在5月18日,昆曲申遗成功的纪念日。唱到后面,他对现场观众说,“我们所有人为昆曲唱个生日歌吧。”

本是一时兴起。可真当一万多个人真正唱起来的时候,张军说,哪怕当时灭霸打个响指,自己原地消失也是值得了。

518“水磨新调”新昆曲万人演唱会

这场万人演唱会成为了当代昆曲发展的标杆,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纳“水磨新调”。

有人认为不该修改老祖宗的东西,张军不过是在玩乐。还有人并不希望昆曲飞入寻常百姓家,古典艺术就该是阳春白雪的,应该在高堂之上,在遥远的地方。即便它为昆曲博得了年轻人的欢心。

这一点在直播上体现得格外突出。

去年疫情,所有的演出都搁置下来。他怕时间和辛劳被浪费,第一个提出线上直播。

但昆曲上直播,并不符合大多数人的期待。初初做这个决定,一群人通过调研发现古典艺术在直播里并不吃香。张军说,他的好朋友李玉刚,最热门的短视频是在雪地上摔了一跤,点击率80多万,而针对戏曲认真做的视频,却只有几百。

张军实景园林昆曲《牡丹亭》剧照

当然是有沮丧的,但他不害怕失败。害怕失败的人不会去唱昆曲。昆曲这东西,你来或不来,它就在这里。

“我有次演讲结束,有个女孩找到我,说她之前没听过昆曲。但笛声一响起,她就泪如雨下。我说这挺好,昆曲成了你的钥匙。还有人看了一会儿,觉得什么玩意儿,转手走了,这钥匙打不开他。我也说挺好。 我要做的就是我展现我的,你爱听不听。”

张军身上有艺术家的傲气,也有艺术家的洒脱。对外界的指摘,他用昆曲《朝元歌》中的一句唱词回应,“有谁评论,怕谁评论!”

他自觉从事艺术行当,就要放下枷锁和包袱,得失心要有,但不能太重。尽力唱一段,点击率是100万很好,100也不差,要有我行故我在的潇洒。

03

一曲春江花月夜

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张军始终在挖掘昆曲里现代性的东西,“水磨新调”是用形式说话,今年5月即将开始全国巡演的《春江花月夜》则是内核。

他拿《牡丹亭》和《罗密欧朱丽叶》做对比,这两部几乎同期诞生的巨作,《罗密欧朱丽叶》是因为男女主角死亡故事结束,而《牡丹亭》是因为死亡故事才开始。《春江花月夜》也是如此。

第一次看到《春江花月夜》剧本,是2013年。编剧罗周,一个81年出生的女孩,他直感慨,“太了不得了,她在28岁的时候用13天写出这个本子,用汤显祖的方式写出一部男版的《牡丹亭》。”

在罗周笔下,张若虚对少女辛夷一见钟情,可还没来得及倾诉,就因地府的失误而早亡。他堕入阴曹,奋力反抗,神魂回到阳世,却得知自己与辛夷全无缘分。其间张若虚在生生死死之间,直面时间之残酷、宇宙之广袤。最后,在鬼仙曹娥的帮助下,张若虚重生回到旧地,一首《春江花月夜》孤篇压全唐......

当代昆曲《春江花月夜》剧照

生与死、人与时间、灵魂与宇宙,这三者是昆曲永恒的议题。这正是张军相信昆曲不会过时的原因。

他举例子。剧里有一个典故,是魏晋时期的阮步兵哭兵家女。

一天阮籍驾车出游,听说有个貌美又有才的兵家女,还没嫁人就去世了。他就跑到人家的灵堂大哭一场,但他与兵家女一家素不相识,人家问他为什么哭,他说,“这么美好的少女突然就没了,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难过的事情?”

穿过古文、穿过曲牌体、穿过舞台,昆曲展现的是极致的当代精神——我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我为什么活?借着爱情故事、借着历史故事,它在意的不是墙头那封情书有没有送到,而是每一代人都必须思考的存在哲学。

当代昆曲《春江花月夜》剧照

第一场演出是2015年。张军下台,还没来得及卸妆,助理跑过来告诉他,很多观众从下半场的第一场戏开始哭,一直哭到结尾,不是嚎啕而是呜咽。被邀请来看戏的朋友全都哭了,说自己泪流不止。

张军他又开始说“挺好”,“我觉得挺好,当你泪流不止的时候,肯定会想我今天为何坐在这里?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过去的人生和未来的人生,对我来讲是什么?挺好,因为在排练、在演出时,我也在思考这些问题,然后在某个命运降临的一霎那,你就悟到了。”

说到这里,张军突然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气,“我能把《春江花月夜》演到这个程度,我能悟到是因为我爸。我总希望我演的时候,我爸可以坐在下面看。”

距离首演还有10天,他的父亲遭遇了车祸。他一贯认为自己浸淫昆曲数十年,对生死早已轻拿轻放,甚至无所畏惧,直到他坐在ICU门口,一个5块钱的板凳就承载了他全身的力气。

“我发现自己在时间面前什么都不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当代昆曲《春江花月夜》剧照

2017年3月,《春江花月夜》巡演到香港,一票难求,被观众称作“一部传世之作”。但正是这场演出,险些酿成事故。

对戏中的张若虚来说,他永远27岁,而对世间万物来说,对少女辛夷来说,时间是飞速前进的。27岁的张若虚爱上了16岁的辛夷,若干年后,27岁的张若虚该如何凝望66岁的辛夷?张军总演不好这一次的四目相对,直到香港场。

那一场次张军足足看了辛夷15秒——15秒,在舞台上,5秒钟的纰漏也是致命的。张军的助理在台下攥紧了拳头,张老师是不是疯了?还是忘词了?这戏是不是砸了?

当代昆曲《春江花月夜》剧照

演出结束后,导演李小平来安慰他。张军忍不住拥抱他,泪如雨下。

“其实那15秒钟是我见到我爸回来了。我和我爸的一生就在那15秒在我眼前飞速闪过。每一个细节都很快,但是每一个细节都非常清晰。”

《春江花月夜》给张军带来了莫大的荣耀,但他一度发誓在那次巡演之后再也不要演这个戏,直到那15秒,他突然意识到或许这是父亲送他的礼物,一份代价过于惨重的礼物。为了回馈这份礼物,他愿意倾注自己的生命本身,也理应如此。

所以这部戏的标语是,“穿过生死狭窄的甬道,你我久别重逢”,如同张军通过这一次次凝望与父亲重逢, 如同他有一次突然发现自己的爷爷叫梦生,因梦而生——在梦里相见,没有比这更美的重逢了。

当代昆曲《春江花月夜》剧照

最后,张军说他不想再谈张若虚,想说说刘安。

刘安是刘邦的孙子,在蓬莱岛炼起死复生的仙药,张若虚就是吃了他的药才得以复活。问刘安讨药的是仙鬼曹娥,曹娥在阴间修了500年才成仙,却在成仙那一刻遇见了刚变成鬼的张若虚。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生。你说曹娥是爱上了张若虚也好,是同情也好,是一种不知名的情愫也好,她跑去问刘安讨要仙药。刘安给了她,告诉她,“我这个药有个规矩,你给老人吃可以,给妇人吃可以,给鸡鸭吃都也可以,唯独不能给年轻的书生吃。给年轻的书生,就意味着你动了凡心,500年修炼要打回原形。你好好想一想,不是一天两天,是500年从头来过。”

曹娥说没事,我就是想做这件事,你让我去救他吧。

当她拿过仙药要从蓬莱岛飞走时,刘安说,“那我500年后等你再回来。”

这是张军第二次沉默,再而重复这句话,“500年后等你再回来。”

当代昆曲《春江花月夜》剧照

距离演出还有大半个月,张军已经想好了谢幕词,“谢谢我们今天的相会,我500年后等着你们再回来。”

他相信500年后曹娥还是会选择舍去一身修为去救张若虚,就像500年后的张军,一定会在另一个时空,再次把一辈子献给昆曲。

现在,张军邀请你一同登上昆曲的船,共度一场跨越500年的风花雪月。

你,要不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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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编辑/siri110
图片来自上海张军昆曲艺术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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