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朔《春在朝鲜》
我们并不健忘,还记得美国侵略者那句歹毒话:“把朝鲜变成沙漠!”
他们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我曾亲眼看见大片大片熟透的稻子被敌人浇上汽油,烧在地里;整棵整棵苹果树挨上了炸弹,腿断腰斜,横在半山坡上。但是就在昨天破坏的果树园里,东风一吹,满园子摆动着一片彩云似的花朵。
春天突破风雪的重围,来到朝鲜。一位朝鲜诗人在我的手册上写道:
春天是美好的
为了建设我们像春天一样美好的生活
我们不惜用血汗去灌溉生活!
这几句诗,正表现了朝鲜人民不可征服的意志。
平壤有个农民,叫宋景稷,穿着青袍子,大领子镶着白边,脸上的表情凝滞而刚强,一望就知道他内心隐藏着绝大的悲痛。他怎能不痛心呢?敌人占领平壤时,他撤到北地,解放后回家一看,全家连亲属二十五口,统统叫敌人杀光。他剩一个人了,他的背后却有无比的人民力量支持着他。我见到他时,他对我们恨恨地说道:“敌人杀死我的家口,杀不死我的心!我要献出整个生命跟敌人斗争!”
春天一来,当将军发出号召:“播种就是战争!”宋景稷,以及千千万万像他这样的农民,都投进这个斗争里了。壮年男子上了前线,妇女儿童都组织起来集体下地。白天怕敌机骚扰,地头挖上防空洞;日里做不完,月亮地再去。朝朝夜夜,你时常可以看见一伙一伙的妇女,有的背上背着小孩,拉犁的拉犁,撒种的撒种,后边的妇女站成一溜,背着手,哼着歌,踏着像舞蹈的步子,用两脚培着土。太阳影里,忽然会闪出一群青年战士,一个个生成活虎似的,浑身充满精力。这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来了。他们身上还带着弹药的气味,脸上蒙着战场的风尘,刚撤下火线,就架起枪,甘心情愿替朝鲜人民当老牛,拉着犁撒着欢跑。那些妇女没法表示她们的感谢了,少女们跑进沟去,一眨眼又跑回来,满怀抱着大把的野迎春、金达莱,咯咯地笑着,一把一把塞到战士手里。
有一回,我也从一位少女手里接到过一大把粉红色的金达莱花,不过不是在田野,而是在工厂里。那少女叫闵顺女,才十六岁,红袄绿裙,是一家纺织工厂的热情劳动者(积极分子)。但她前些时候曾经不大安心做事。翻译同志说:“她一心一意只想参军,替父亲报仇。”原来她父亲是纺织厂的木匠,去年十一月叫美军绑去了,闵顺女母女跟一个八岁的小兄弟也绑去了。美军故意当着她们母女的面,把她父亲拖出来。那时她父亲已经被打得浑身是血,不能走路。八岁的小兄弟哭起来,她父亲说:“我就要死了,记住我是怎么死的……”没等话说完,敌人就叫她们母女看着,开枪把她父亲打死,死后还用脚踢!这个仇,闵顺女记在心里,睡觉也不能忘。头些天动员参军,她带着饭,抢着去报名,可是年纪太小,不合格,急得她什么似的,天天去要求,后来允许她参加工厂武装自卫队,才算安心。现在她亲自订出生产计划,二十天完成了过去三十天的工作。有些工友上前线,送他们走时,闵顺女说:“你们放心走吧,我们一定完成你们所要完成的任务!”
这就是战火里锻炼出来的朝鲜工人。他们都明白一个真理:“没有前方就没有后方,没有后方就没有前方!”一座城市刚解放,纺织工厂的电力全部被敌人破坏了。不首先恢复电力,就不能恢复生产。裴东奎带着六个电工,当地弄不到粮食,天天半饥半饱,爬上二十米高的高压线,五天光景,到底修好,机器也转了。原班人马,再一个五天,农具工厂的电力也恢复起来。这些工人,就这样顽强。生产一开始,敌机不到头上,工人决不停手。白天做活,夜间还去修路。不修路,中朝人民大军如何前进?向祖国,向人民,他们又普遍展开宣誓活动:“不论在任何艰苦情况下,坚决执行祖国所给的使命!”
在一次夜会上,一家谷产工厂热情招待了我们一群从中国来的朋友。桌子上摆着酒、饼干、白糖、酱油,等等。头上的飞机紧转,炸弹震得房子乱颤,工人却像山一样镇定,脸色不改。一个工人高举酒杯说:“今天招待客人的东西,非常简陋,不过这是我们工厂恢复后第一批产品,主要是为了保证前线的供给。”
我们的同志立刻擎着杯子站起身说:“请喝这一杯胜利酒!这些吃食都是在敌人轰炸破坏下出的,不但表示了朝鲜人民生产的胜利,也保证了前线战争的胜利!”
春天来到朝鲜。朝鲜人民用血汗浇灌的生活,定会开出美丽的花朵。那些挂着文明幌子的食人生番不能扳着地球倒转,就永远不能毁灭人类光明灿烂的世界。还记得有一夜我乘车路过平壤,瓦砾场上忽然从播音器里传出雄壮的歌声。踏着这个战歌,朝鲜人民正在走向人类永久的春天。
一九五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