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国导演组合拍摄被历史遗忘小镇,获瑞士真实影展评审团奖
“我认为从电影的诞生开始,它实际上从来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后来,人们在两者之间画了一条线。但我认为,现在也许是时候我们应该重新思考我们所画的这条线了。
它一定要在那里吗?”
赤子寻乡,西北一座被遗忘的小镇
翻译、采访/何凝
编辑/K
4月25日,第52届瑞士真实影展(Visions du Réel)公布获奖名单。瑞士真实影展注重纪录片制作方面的开拓精神,挖掘多样的纪录片,同时对于导演处女作也更加开放。其中,国际中短片竞赛单元,张家骏、边禧暎的《赤子》获Mémoire Vive评审团奖。
电影以对话开始,讲述一个旅人寻找自我记忆中的“家乡”,它似乎存在过,但好像又消失了。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废弃小镇的残垣,无限延长的暖气管道,空空荡荡的电影院,大幅斑驳的墙壁画……这块地方有生活住所的明显痕迹,但如今一切被遗弃了。
从自己的记忆开始,影片所触及的更是一代集体记忆。废墟城镇大多数来源于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的国有企业单位,人们几乎在一夜之间建立起一个自给自足的城镇,有自己的医院、学校、俱乐部,所需的东西来来往往运进城镇,正如影片里所说“我们不需要离开小镇”。
在虚实交错中,导演采用了不同的形式呈现故事,35mm的胶片摄影、废墟的固定镜头或是运动镜头,以及通过对话叙事的旁白,寻找那个记忆中的故乡。正如,评审团评语为「一部游走在时间与空间之中的电影,一种覆盖集体往事与个人记忆的敏感的探索,这部美妙的电影向我们展示了从“过去”发现未来图像的可能性。」
目前,由张家骏编剧并执导的电影长片处女作《所有忧伤的年轻人》正在筹备中,边禧暎担任影片美术指导。电影围绕都市年轻人展开叙述,以细腻温婉的表达探讨人与都市的关系,其对于生活的折射和隐喻,将带来另一个独特风格的电影故事。
凹凸镜:能告诉我们这部电影是怎么来的吗?我们看到影片里的主角其实也不是你本人。
张家骏:最早的时候是因为我们在伦敦上学,当时和朋友聚会时聊天。大家都有点想家,所以我们就谈起了各自故乡。我家是上海,边禧暎家是在韩国首尔。当时我们只是在闲聊,但有一个朋友说她的家乡已经不在了,现在已经废弃了。我们当时非常好奇,这个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后来发现她的家乡在西北陇东某处。
那个小城实际上是为了企业钻探石油而建的。我估计是在七十年代,全国各地召集了五六万人,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建成了这个小镇,反正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建成的。
但是它有很多自给自足的设施,比如游乐园、电影院、俱乐部会所、餐馆,甚至还可以享受一些外地来的海鲜。因为有物流可以把海鲜运到这个像山区一样的地方。大概有一到两代的人出生并成长在这里。生活在这片区域的人,他们实际上享受了一些资源,是周围的村庄没有的。二十一世纪初,石油没了,小城的人就分散到各地去了,小城也就被遗忘了。
我们回国后,第一次到达那个地方,我们都被废墟里的场景震撼了。整个地方被自然覆盖,晚上有点吓人。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在白天探索这个小镇。渐渐地,我们就有一个想法,也许我们应该做些什么,或许可以拍一部关于这个地方或关于记忆的电影。
有趣的是,实际上这部电影是从一个朋友的记忆开始的。后来我们到访了实地看到真实的地方。在最后电影里,通过拍摄的素材,我们意识到我们又重新创造了某种记忆。它从某人的记忆开始,最后又进入了某种记忆的创造。这大概就是这部电影的由来。
凹凸镜:你是如何挑选影片主角的呢?影片中我们看到一个在游荡的男生,而不是你的那位朋友。
张家骏:对我们来说,主角其实不是一个实体的角色。在开始时的时候是一个人的记忆,因为我们从朋友那里了解她在那里的故事。但事实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地方才是电影的主要角色。后来,我们在调查了解的过程中发现,在这个地方相邻,有一个非常繁荣的小镇。以前那里什么都没有,但现在有一个新兴的小镇。我们采访了很多人,和很多人聊天,才发现这些人实际上是小城前居民。所以,我们也从这些当地的居民那里收集到了更多的记忆。它不仅来自个人的记忆,后来还形成了一个更大的集体记忆。可以说,我们在某种程度上构建了一个主角。
边禧暎:是的,我们想要这样的设计去形成一种感觉。所以,我们没有选择与真正来自那里的人拍摄。我们想找一个实际上对这个地方完全不了解的人,他可以和我们一起从一个非常像新鲜的视角来探索这个地方。
凹凸镜:这很有意义。在电影中,我个人看不到记忆是一个集体记忆,它像是更个人的。刚说到你也采访了当地人,你们是如何把这些素材放在一起的呢?
边禧暎:在声音这方面,我们有大量的录音需要听,尤其是我那时不太懂中文。所以张家骏他必须要听当地人的故事,而我更关注的是图像。包括在剪辑的时候,他更多的是负责写东西,寻找对话或一些叙述的内容。我试图设计一些更与图像有关的东西,然后在图像和声音之间的找到某种关系。这样一起工作的经历让我很享受。我们拍摄了,估计是两周或三周。拍摄过程中,我们也有做一些剪辑,去试着去感受它将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我们是和其他三个人一起的。大家都很熟悉,我们坐下来一起看。所以并没有说非常明确,谁就只能干这个,干那个,更像是大家一起在创作这部电影。
凹凸镜:在你们去那里之前,你们没有一个剧本更像是在探索?那你们是如何设计电影中的叙事来配合摄影中的图像的?
张家骏:虽然我们没有剧本,但我们在去之前会有某种期待。因为在我们去那个地方之前,我们就有听到一些故事和图片。我们意识到我们大概会拍摄一些与记忆有关的东西,可能是梦境可能是未来,都会并存在这部电影中。所以当我们在那里的时候,我们会主动寻找这些与这些主题有关的元素。有意思的是,我们选择用不同的媒介来做。像你在电影中看到的,我们有静态胶片摄影、移动的镜头,还有在废弃的城市中的固定镜头。
我们当时拍摄了这些素材,当我们回看的时候,我们意识到每一种媒体都有这种与时间相关的感觉,这对我们来说是非常有趣的。特性的媒介会产生与时间相关的感觉,举个例子,我们拍的那些胶片摄影,会让我们觉得那是来自过去遥远的东西。而对于在废弃的小城的固定镜头,又是现在发生的事情,是当下的。但与此同时,也许也有像梦境或未来的东西,这是模模糊糊的感觉。对于一些跟随镜头和自拍的镜头,它则让人感觉是正在进行的事情,但同时,它也可以感觉到有点永恒。所以这些影像,他们都呈现出一种关于时间的记录,你可以感受到。
凹凸镜: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当主人公在街上行走的时候,有时摄像机是由其他人拿着的,但有时摄影机又交到了他自己的手中。这个很有意思,能不能谈一谈。
边禧暎:我们的灵感来自于网络主播们。他们经常在镜头面前与全国各地的观众分享自己生活的一刻。我真的很喜欢这种亲密感,我和这个我从未交谈过的人可以通过这样的镜头联系在一起。虽然我们影片中的人物并没有真正与观众交谈,但只是看着他手中的镜头,我想,我们试图也让观众感受到,我刚刚说的那种亲密感。还有就是,我想通过把摄像机交给演员,让演员自己一个人在镇子里转悠。这样可以给他更多的自由,他可以真正地独自一人,探索这个陌生的小镇。
张家骏:说到这个,我记得我之前看过一个主播的视频。我记得,我当时看到这个人在半夜里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直播。他的房间里几乎一个人都没有,我也许是唯一的一个人。那个直播室很冷清,当时他就一个人在街上操作摄像机拍摄自己。一开始他还对着镜头在说话,但很快他就不说话了,因为估计他觉得没人在看他。所以,他就突然停止了说话,开始拍摄自己。他就不停地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什么也不说,在半夜里。这让我感触很深,在观看视频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一些非常特别的东西,就像这个孤独的人,一切都不是用语言表达的,而是用这种方式与摄像机和这种气氛合作。我想我们也想把这样的感觉带到我们的电影中。
还有就是,我们受到了一些电影的影响。譬如让·鲁什(Jean-Pierre)拍的《夏日纪事》。他是一个法国电影人,他早期也是受到另一个俄罗斯电影人吉加.维尔托夫(Dziga Vertov)启发,他创作了一部摄影机作为人物本身参与到电影中的“持摄影机的人”,让鲁什则更进一步让拍摄者成为介入影片的角色,掀起了“Cinema verité”运动。
他制造电影的方式是通过电影制作者与主角互动。一般我们知道,在传统纪录片中,你只是观察人物不与他们互动。但他这部片子就在电影创作者、电影语言和人物之间加入很多互动。这里面有很有意思的东西,所以我们试图做的是像演员自己也成为一个拍摄者,并与他自己互动。
凹凸镜:回到前面谈的,我猜想在中国有很多这样的废弃的城镇,作为历史时代的产物。当地那些人他们是如何看待这个地区的呢,那块土地就这样一直被荒废着,也没有人管吗?
张家骏:这很有意思。当时我们在白天拍摄的时候,大多数时候就我们在那边。但有时我们会看到一个家庭来这里旅行。他们把车开到镇上,有老人和中年人,还会有一个孩子。这里是废墟了,什么都没有。但他们就像有一个夏季旅行到这里来看看。我们和他们聊天的时候,就突然意识到,哦,他们之前是住在这里的,他们都有对这个地方的记忆。所以在周末,他们会来旅行,带着他们的孩子来看看。其中一些年轻一代的孩子实际上也是在这里出生的,但是他们没有太多的记忆。当他们长大后,他们不知道哪里是我的出生的地方,就像我的朋友一样。当他们来这里看的时候,可能会说,哦,原来我是在这里出生的。
凹凸镜:那是一个大镇,离市中心很远,还是只是一个小小的区域?
张家骏:它有好一些建筑,那个时候估计它容纳了五万人,所以,我觉得应该算是相当大的,而且非常自给自足。那时,每天都有上百辆卡车把资源从这个镇上运进运出。不过它离市中心有些远,我们住在另外一个小镇上,每天要开一个小时的车才能到那里。
凹凸镜:在这部电影中,你用了关于大海和故乡的音乐来做一个串联,但这其实是一个钻油的小镇,看似这两者之间没有关系,为什么想用这首歌呢?
张家骏:你应该也对这首歌很熟悉吧,我当时一直在寻找能唤起大家童年感觉的东西。我们在剪辑的时候,我自己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我感觉有一种深刻的情感,它来自于记忆,来自于我的童年。所以对电影来说,当我们使用这首歌的时候,这是另一个有趣的层次。另一方面,它几乎是关于一代人的集体主义的记忆,是和他们的工作和生活的集体记忆有关的。
边禧暎:即使在韩国,从我小的时候起,我妈妈就总是告诉我,人类是来自大海。当我看到歌词的时候,哪怕我不懂中文,但我也可以和这首歌联系起来,我想到了很多我的童年记忆。
凹凸镜:能否谈谈团队工作,你们是如何合作的?因为边导不能讲中文,会很困难吗?剪辑方面如何?
边禧暎:虽然当时我的中文还不太好,但团队里的成员大家或多或少都会讲英语。有意思的也是,正因为我不能懂他们在讲什么,我当时观察了很多东西,是以另一种身体的方式去感受。
我想,在当时,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感觉到更多的自由,因为我对这个地方没有太多的了解。我是相当于真的探索这个地方。张家骏他对这个地方的情况和背景故事了解更多,所以我们这样的组合(不熟悉和熟悉),我想在某种程度上会帮助这部电影变得更加特别。
剪辑的时间比我们想的时间要多,估计花了一年多。好在我们并不是很着急。我更多的是在结构上看更大的画面,电影如何开始和结束,然后他更多的是关注这个叙事,应该配合什么样的具体画面。
凹凸镜:边导演你当时也是在伦敦学习电影吗?我了解到你之前是从事的建筑方面,为什么换方向了?
边禧暎:对。我在韩国做了几年的建筑师之后,我就去了伦敦学习电影。但我认为那只是为了成为一个更好的建筑师,这是我当初最初的意图。后来我就遇到了张家骏,我们开始一起拍电影,然后我真的很喜欢这个过程。
虽然每个人都在问,你会选择电影还是你会做建筑?我当时也有点纠结,但后来我意识到我不根本需要选择一个。对我来说,建筑是这样的,电影是那样的。在处理这个地方和人的问题上,我对这两个领域都很感兴趣。所以我现在也在做这两件事。有时在建筑项目中工作,有时在电影项目中工作。
凹凸镜:那你对电影跨国工作有什么感觉,会有些不同吧?我们知道,你正在准备你们的长片处女作,现在进展如何?
边禧暎:现在很困难是因为疫情的发生,流动不是很方便。我们的下一部电影,也想和很多国际团体合作,但要把他们带到中国来目前是相当困难的。但也因为疫情的原因,很多在国外学习的人回到了中国,所以我们可以在中国遇到很多有趣的人,也非常国际化。所以在我们周围也有一些有趣的事情发生。
张家骏:我们还是在等疫情结束,能让我们和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展开合作吧。现在,我的长片处于一个密集的紧张的前期制作阶段。
边禧暎:和以前不同的是,因为现在这个项目要大得多。它涉及很多,更多的人员和取景地,内容是有点多。有时我们觉得我们正在失去某种自由的精神,像赤子那个阶段的自由度,我们试图找回它,是一种灵活的态度,可以对非常不同的想法、新的想法、非常勇敢的想法开放。我们试图不失去它,当然这是一个比较困难的部分。
凹凸镜:当我们谈到非虚构的时候,大家会想知道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构的?就这部短片来说,很难说是它是真实的纪录片,还是虚构的剧情片。可能像真实电影节说的,是一个混合的影像。
张家骏:我认为这实际上是一个关于什么是电影本身的问题。比如说,什么是纪录片?什么是虚构的?两者之间的边界在哪里?如果你看一下最早的电影图像,比如说卢米埃兄弟的《工厂大门》。当时大家看到是非常震惊的,因为看到了工人下班离开工厂的这种记录镜头。但如果你知道背后的故事,他们其实只是从门里出来的工人,并且重复了几次动作。拍摄角度也是创作者选择的,影片长度也是创作者设置的。所以你看,这里面从来没有绝对的客观性,它总是有制作者的主观性参与。
还有一个例子是,像早期的纪录电影罗伯特·弗拉哈迪(Robert Flaherty)执导《北方的纳努克》。某种程度上,它是纪录片,因为记录了北美爱斯基摩人他们的生活方式。现在人们给他标榜的是使用非职业演员进行真正意义上的纪录片创作,是世界纪录电影史上的首创。但实际上,如果回过头来看,他只是拍了一部电影,他指导所有的人做什么,他实际上都安排了。
所以,我认为从电影的诞生开始,它实际上从来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后来,人们在两者之间画了一条线。但我认为,现在也许是时候我们应该重新思考我们所画的这条线了。它一定要在那里吗?
关于真理的问题,我个人认为,即使在生活里或在任何载体中,真理也很难找到,因为你需要多很多其他方面的努力。但有一件事,我相信可以是真实的,那就是我们可以从作品中感受到的情感。所以对观众来说,如果能在这部混合电影感受到一些情感,那种感觉是真实的。
凹凸镜:基本上我的问题已经问完了,最后还有没有什么想和观众分享的,或者你想谈的?
边禧暎:关于我们的片子,我希望更多的人能够从纪录片和虚构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我们的电影就是要问这个问题,什么是纪录片,什么虚构。我们认为这是电影中一个非常有趣的探索。
张家骏:不仅仅是对纪录片方面或虚构方面,我们认为也许对未来,我指的是整体的电影创作是可以重新思考的,探索新的电影创作的模式是非常有趣的事。即使因为现在像瑞士真实电影节这样的电影节,仍然是相当小众的,接触到到的是一小群观众,它还不是太主流,但我相信,也许未来,他们所选择的这种比较新颖、制作模式更加多元的电影可以被更多的观众所接受。
「导演阐述」
《赤子》是一次自由的电影创作尝试,是纪录的,也是虚构的,甚至是科幻的。
我们是一支五人电影小队,根据友人儿时的记忆,在漫游陇东黄土间,一座被遗弃的城市时完成此片拍摄。
旅途开始前,我们没有预期和剧本,只有朋友关于故乡的回忆。旅途中,我们发现,就好像纪实和虚构创作的边界是互相渗透的,记忆和现实的关系也是暧昧,可以被改变和创造的。而故乡,就在那样的中间地带,在过去未来的交界处。
「导演简介」
张家骏
毕业于伦敦电影学院电影制作系,短片创作曾入围柏林,瑞士VISIONS DU REEL等影展。2017年作为六名亚洲青年导演之一入选是枝裕和为导师的釜山电影节AFA亚洲电影学院,长片剧本《远洋》斩获首奖。目前正在筹备处女作电影《所有忧伤的年轻人》。
边禧暎
作为一名年轻建筑设计师/电影人,她领衔的建筑项目包括韩国蔚山港的地标建筑“ULSAN TERRACE”等,建筑出版项目曾在包括威尼斯双年展的世界各地展览展出。在电影方面,她相信创作无国界,愿意与世界各地不同的艺术家合作,以电影作为媒介探索空间与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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