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二爷的梦

铁二爷走了,没有太多的悲恸,诺大的村子里安静得像是死了一只麻雀。连乌鸦都懒得来叫几声。

只是村里的几位老人思忖着怎么才能够将铁二爷的尸体装到棺材里抬出去,也算入土为安。因为在这个几十户人的村庄里,现在只剩下十几个老人,有几位连自己的起居都需要人照顾。铁二爷的死去,大家惋惜,也有点担心。就连最能拿主意的黄三爷都有点束手无策。老人们一方面为铁二爷着急,同时充满了恐惧,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铁二爷的大儿媳妇给他老公打电话,但打了若干遍,始终是无人接听。也不知是为什么 ,在这节骨眼儿上怎么就没有人接听。铁二爷的两位女儿倒是得到了消息,答应尽快赶来。但可能也得三四天。那小儿子已经出去七八年没有消息了,连电话号码都没有,更是无法通知。大家担心的是,这六月的天气,尸体若不尽快处理,直接放个三四天,怕是要烂流水烂生蛆。于是,还是得老人们自己来拿主意,还是驱不散的愁云。

最后一合计,干脆就在铁二爷的房屋边上挖一个坑,几个人先把棺材搬进坑里,再把尸体搬去放进棺材里。盖上土,算上垒了一座坟。还是黄三爷拿主意,找出锁呐狠吹了几声,再放几挂鞭爆,算是也热闹了一番。再由铁二爷的儿媳妇为大家煮顿饭吃,就算把丧事办完。至于铁二爷的女儿们回来该如何交待,那可是他儿媳妇自己的问题,老人们没有更多的精力帮忙打理。

其实铁二爷不姓铁而是姓田,只是大家叫他铁二爷惯了,倒忘记了他的本名。

据说是因为铁二爷去铁路上干过几年,从此凡有人聚在一起必吹嘘铁路,大家背后戏称他“铁路上来的二爷”,最后干脆把田二爷称作了“铁二爷”。铁二爷没有反对,反而笑呵呵地应承了,慢慢地“铁二爷”不再是称谓,而成了田二爷的名字,不管是儿侄辈还是孙子辈,大家都习惯都喊他铁二爷了。

铁二爷的一生是坎坷不断的,据说铁二爷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母亲去世了,他跟着他老子苦度日子,能填饱肚子就算不错了,没有机会像别的孩子一样去学点文化认点字。最多是跟着其他的孩子认识几个简单的数字。

铁二爷生性机灵,性格开朗,也很要强,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服输。抓壮丁那阵,铁二爷差点就被抓去当兵,但他凭借高超的演技骗过了国民党兵,没有被抓走。后来他老子死了,他孤身一人,就去给人当长工,饥一顿饱一顿的,铁二爷在磨难中成长起来。

解放战争对于这些偏僻的地方来说不过是打几个小火线,还有就是几次剿匪。土改也最多是将地主富农的土地分给了佃户,把地主家多余的房子分给了贫下中农。小山村里的地主其实也没有多少钱,也不可能有几个老婆,倒是有一个童养媳,十六七岁,比她的老公大了七八岁,让她解除婚姻,她死活不干,哭了大半个月。最后是男方家里答应等男孩儿大了,可以合亲了再来接回去合亲。

解放后的中国百废待兴,工厂招工呀,公社民兵呀,参加修路呀,都是机会。铁二爷想出去见世面,就去参加了铁路建设。

那时候搞建设没有那么多的建筑机械,靠的都是人力。修铁路是需要大量劳工的,只要有力气就可以。就得从各地抽劳工,当然修铁路的劳工也都是做贡献,能混一口饭吃也就不错了,不像今天的打工者还会有很多机遇,或是赚大把的钱。

出工的通知一来,铁二爷想都没想就报了名,也就这么果断的参加了修铁路的行列。也正是因为有这段修铁路的历史,才有了“铁二爷”的称谓。

铁二爷在铁上干了五六年,认识了不少的工友,但是没有结下什么深厚友谊。等到铁路修通的那一天,不再需要只有力气没有文化的劳动力了,铁二爷也高高兴兴地背上行囊回到了家乡。依旧无牵无挂,两手空空。

铁二爷非常骄傲,非常高兴,因为毕竟走出去见了世面。村子里的人们笑他傻,出去那么多年,没有能留在铁路上工作,没有得到什么收入,连个老婆都没有。每当这个时候,铁二爷总是骄傲得像是大司命,给大家讲起铁路建设是为国家作贡献,没有国家哪有人民的大道理。

铁二爷其实不懒,甚至可以说有些勤快,但除了铁路上扛石头挑灰浆那些活外,没有其他的任何技术。在那个靠工分吃饭的年月,一身力气即是工分,铁二爷总能凭工分分到比别人多的粮食,日子倒也过得去,只是大家都缺钱用。一贫如洗的铁二爷,在一个极为破旧的房屋里孤独的生活着,吃饱了肚子,也思忖着怎么能够成个家?找个老婆。

再说那个童养媳三秀,回到自己家后不久,她那曾经的小男人竟然落河死了。她又跑回来好一通哭,于是又住在了村里。这样一个大姑娘,竟然成了小寡妇。本来开朗活泼的女孩儿,从此变得少言寡语。苦逼地熬了两三年,那地主婆也死了。小寡妇变成了孤身一人。

也是该当铁二爷有个家,在邻村的一对新婚夫妇,结婚才个把月老公突然死了,男方家里人都认为那女的是个扫把星,过门来才一个月就克死了自己的丈夫,也不想再留在家里。经媒人一说,铁二爷倒也爽快,愿意娶那个背着扫把星名声的女人。就这么铁二爷也算有了自己的女人,有了一个家。

铁二爷实在是喜欢喝酒,有时候醉酒了未免会发些牢骚,如果女人嘴硬,说不定还要动手打人,等到醒来又是一番后悔。铁二爷也曾想过戒酒,戒了很多次,也没能戒掉。铁二爷总是每天要喝那么几盅。还是那么坚持的醉酒以后打老婆,醒酒以后又后悔。

铁二爷的老婆话少,清清秀秀的,长相还算漂亮,只是也不怎么会干农活。一口气为铁二爷生了四个孩子,本来就困难的家庭,多了几张嘴巴,似乎更困难了。铁二爷咬牙撑着,让老婆留在家里看孩子做家务,农活都是自己去做。这样一来挣的工分少,分到的粮食也少,不够吃,铁二爷就到处去找些野菜来充饥。虽然吃得差点,但基本上还是能让孩子们吃饱。铁二爷喜欢孩子,除了老大,其余三个孩子都特喜欢。

老大是铁二爷结婚五个多月的时候生的,当然不是二爷的孩子。尽管不太喜欢老大,但也和对其他的孩子差不多。毕竟太穷,没有办法给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们任何好的东西,甚至连逢年过节都没有什么好吃的。尽管如此,铁二爷也依旧开朗,人前都是有说有笑。只是在独自一个人的时候,难免也叹几口气。

铁二爷最拿手的技艺就是唱歌,扯着尖尖的嗓子,拖着长长的腔调,唱得有板有眼。别看铁二爷没有文化,记得的歌词却不少,当然绝大多数都是他自己根据场景现编现唱。

还在大集体的时候,当地有一种集体劳动的形式,叫做打锣薅草,也有些人叫它薅草锣鼓。就是大家一起排着队干活,有一个歌师相当于监工,一边唱些调侃的词句,一边看谁干得不好,谁偷懒了,就用歌声唱出来。虽然不点名,但大家都知道了,没面子。据说这种形式让人在嬉笑中就能够完成好自己的活儿。那个打锣唱歌的人要脑筋转的快,打锣薅草的那些歌词是需要脑筋急转弯的,这个铁二爷最为拿手,所以每年在打锣薅草时是铁二爷最快乐的时候,他是铁定了的歌师,他的特长能够表现的淋漓尽致。

也许就因为如此,铁二爷更加爱上了唱歌。心情好要唱,心情不好也要唱。逢年过节更是扯开嗓子使劲唱,好像只有唱上那么几段才能平息铁二爷心中的怨气。他唱歌时没有人敢阻拦,特别是他那老婆,若是让他不痛快了,可能就会得一顿打。

也许是生孩子过密,生完这四个孩子以后铁二爷的老婆病倒了,据说得了什么月子痨。铁二爷既犟又穷,也没办法好好的照顾老婆,病症一拖再拖,干脆卧床不起了。没过多久,那个被称为扫把星的会克死丈夫的女人,结果反而克倒自己,就这么匆匆的离开了人世。

老婆的死去对铁二爷打击很大,他不得不一个人带着四个小孩,就这么艰难的支撑。脾气更加暴躁了,没老婆打了,打孩子就成了家常便饭。不过有一个特点,铁二爷可以随便动手打他的孩子,外人如是谁敢欺负他的孩子,那他是敢拿出拼命的架式的。

在外人面前,铁二爷的生活还是那么开朗,只是头上的头发开始花白,脸上的皱纹开始多起来。

铁二爷还是那么要强,即使村里人的冷眼,走起路来还是那么带风。当然还是那么爱凑热闹,每天晚饭后也会主动去几家邻居家串串门,吹吹牛。

村里有些年轻人有时候会故意戏弄戏弄铁二爷,以此取乐。

记得有一次,三顺子端着瓜子出来,经过铁二爷跟前时,铁二爷以为会给他,就伸出手去,谁知道三顺子端着瓜子转身走开了。铁二爷站直身体愣在那里,无法自圆其说,于是摆摆手说,“哎呀,我这两天,嘴巴疼怕上火,就不吃了”。

另一次也是在跟别人吹牛吹的慷慨激昂的时候,看到来人拿出来香烟,铁二爷伸手去接,结果那个人又把手缩了回去,铁二爷尴尬地笑笑,说了一句:“哎呀,今天米卖八毛。”并比了一个“八”的手势,然后收回了手。

尽管贫困,铁二爷的孩子们还是跟着铁二爷活了下来,而且长得高高大大的。

改革开放以后,村里的人开始偶尔有人出去闯荡。铁二爷的大儿子是第一个出去闯荡的人。但因为这些孩子都没有什么文化,只有一身的蛮力,即使是最早去闯荡的人,也还没有积蓄多少的家当。后来铁二爷的四个孩子都出门打工去了,其中两个女儿可能是穷怕了,看花花世界多了,更是不愿回来,找个过得去的男人就嫁了。铁二爷虽然很生气,但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得自我调侃说,“哎呀,倒免了嫁妆”。只是人们发现铁二爷头上的白发更多了,腰也有些弯了,话语少了很多,有时免不了还会唉声叹气。

村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铁二爷的大儿子倒是带回来一个老婆,是一个外地的女孩儿。说是自由恋爱的,但那女孩儿发现铁二爷家实在是太穷了,有点想反悔,只可惜已经没机会脱身。为了稳住这个女孩儿,他的儿子近一年时间都天天看管着,直到这个女孩儿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二爷的儿子才稍微放心些。二爷的儿子虽然没找到什么大钱,但也多少找回来一些钱修了一个房子,供给他的老婆和孩子住,铁二爷当然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虽然破旧,倒也心安理得。

那个外地女人在家里待着很寂寞,整个村里就这么二三十个老人,还有一些就是孩子,想找个年轻人说话都难,更不用说能给自己搭个帮手。游手好闲的痞四倒是愿意来帮忙,不为别的,就为赚一碗米饭,时不时还可以与外地女人眉来眼去,悄悄地干出一些勾当来。只恨这铁二爷总是瞪着那双灯笼眼,注视着外地女人与痞四的一言一行,让他们少了许多的机会,也不敢过分放肆。外地女人还是怕自己的老公回来知道了揍她,于是这个女人把孩子丢给铁二爷带,自己跑去找老大去了。

二爷为了照顾孙子,搬到了儿子的新房子里,体会到了什么是幸福,脸上的笑容似乎多了些。但是好景不长,儿媳妇还是思念自己的孩子,没多久又回来了。铁二爷又搬回到原来自己的破房子里,而且那外地女人还天天骂,说铁二爷把她的屋子里弄出了一股臭气。

也许这次的打击实在是大,铁二爷终于病倒了,甚至到了吃水都困难,不过二爷还是坚强的活着。依旧坚持着一股骨气,终于在一朦胧的早晨,无声无息的断了气,直到中午媳妇做了早饭,喊铁二爷吃,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铁二爷已永远离去。

预想中的事情终究还是没有发生,铁二爷的两位女儿四五天后才陆续到来,只是在坟上哭上几声,吃一顿饭后都走了,再没有人去过问铁二爷的事。就连那老大回来,也只是买了几包烟,到寨子上去感谢了一下那几个帮了忙的老人。当然不包括痞四,他似乎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老婆与痞四的那些枝节,只是苦于没有直接证据。

老大又去打工了,这次是把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带了去。一把大锁将大门锁起,那些粮食与家具似乎都已经没有了意义。

铁二爷的坟上已经好几年没有白幡了,那块歪歪斜斜的碑也眼看就要倒下,那些荒草遮盖中的墓碑上终究还了铁二爷姓田的名字,还有那几个孝子贤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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