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51

耒阳晓发是余三十初度

破晓鸡声欲彻天，沉沉墟里冷无烟。哦诗直拟陶元亮，误落尘中忽卅年。

【笺说】

钱锺书先生1939年去沪赴湘的时间为11月1日，到达蓝田国立师院的时间是12月4日。钱先生生于1910年11月21日，那么三十岁生日，正是1939年11月21日。这天正是早晨离开湖南耒阳的，所以钱先生此诗题为《耒阳晓发是余三十初度》。

“初度”，即是生日；语出屈原《离骚》：“皇览揆余初度兮，肇赐予以嘉名。”

关于此诗的写作地点，还有一个插曲。钱先生明明说是在三十岁生日，身在耒阳所写。而杨绛先生在《我们仨》中却说：“锺书离上海赴蓝田，我对他说：你这次生日，大约在路上了，我只好在家里为你吃一顿生日面了。锺书半路上作诗《耒阳晓发是余三十初度》，他把生日记错了，我原先的估计也错了。他的生日，无论按阳历或阴历，都在到达蓝田之后。'耒阳晓发’不知是哪一天，反正不是生日。”

其实倒是杨绛先生错了，钱锺书先生三十岁生日，确是在耒阳路上度过的，到达蓝田是12月4日，已过了他生日的时间。

破晓鸡声欲彻天，

首句言，破晓的鸡鸣声，像要响彻上天。

“彻天”，上达于天；此处形容声音响亮；宋代家铉翁在《前岁上元与赵任卿寓临安追逐甚今年同在建溪》诗中“花市清箫夜彻天”，也是用“彻天”来形容声音传遍天宇。

此句要注意的是“欲”字，写出了群鸡破晓，似乎非要叫破天的心劲。

沉沉墟里冷无烟。

第二句接着第一句，破晓鸡声彻天，但路上的村庄，寂静无声，冷冷清清，没有炊烟。

这一句，是反用陶潜《归田园居》：“嗳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墟里”，即村落。

这句描写的景象，和陶渊明笔下的田园，截然相反。要知道，正值战乱期间，日寇已侵略至长沙。这时的乡村定然是人心惶惶，哪还有田园的恬静与晨起的炊烟！

哦诗直拟陶元亮，

第三句一转，说起吟诗来：吟诗真是要模拟陶渊明了。

“哦诗”，就是吟诗，就是要口占一诗；陆游《秋思》：“巢燕成归秋景奇，颇容老子醉哦诗。”

“陶元亮”，即是晋大诗人陶潜，元亮是他的字。那么，“直拟”陶渊明的什么诗呢？

误落尘中忽卅年。

尾句说，要模仿陶渊明，说自己误落人世红尘之中，匆匆已三十年。

此句真是“直拟”陶潜的诗句，陶渊明在《归田园居》诗：“少无适俗陨，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当年陶渊明的“误落尘网”，指的是为“五斗米”折腰的官场；而钱先生的“误落尘中”，则指的是乱世，是“国破”。陶渊明还可选择逃离官场，回归田园，而钱先生身处家国飘摇之人世，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只好悲叹“斯世非吾世”了！“忧世伤生”，无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