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文学专刊第六期
文:尤洪庆
奶奶1979年秋去世,算来离开我们已整整四十年了。爷爷比奶奶早逝半年,奶奶走时留下一间小草屋且四壁空空。那年我16岁,正在读高中,当时我村还没有实行土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奶奶的娘家是莒南县板泉镇东刘庄村刘氏人家。听父亲说,是爷爷年轻时去河东(沭河以东)富人家干活,被当地老乡看中,把奶奶介绍给爷爷的。奶奶大约于上世纪20年代出嫁到河西一个贫穷的农户人家,也就是我祖上的这个家。
奶奶小脚,口齿伶俐,身体硬朗,常常穿着带补钉但又整洁的衣服,不识字,生二子一女。这是我对奶奶直观的记忆。
听本村老人讲,奶奶年轻时当过妇救会长,组织村里的婆婆媳妇纳军鞋、筹粮款,支援共产党八路军搞土改打日本鬼子,是我们周边村有名的女强人。新中国成立后,乡里组织召开忆苦思甜宣讲会,奶奶是乡里少有的演讲团女成员,经常在全乡各村的忆苦思甜大会上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讲旧社会的辛酸史血泪史,讲共产党是人民的大救星,使穷苦人民翻身得解放,实现了人民当家作主。
奶奶为人耿直,性格直爽,一辈子敢爱敢恨。在那个一穷二白的年代,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但即使穷得揭不开锅,偶遇外地讨荒要饭的,奶奶仍总是不让人家空行,而是尽力施舍几口饭菜。在我的记忆里,最美的一顿饭食是爷爷赶集买了一点猪大肠,奶奶偷偷把我叫到她家去,给我用大黑碗盛了满满一碗大肠汤,上面漂着两小块猪大肠。看到村里个别偷鸡摸狗爱占点小便宜的人,奶奶敢于直面抨击,并以此为例教育子孙,做人要耿直,要善良,不要昧着良心占小便宜,“冻死迎风站,饿死不低头”是奶奶的口头禅。做堂堂正正的人,做干干净净的事,是奶奶一生不变的承诺。
40年过去了,奶奶的遗训仍常常在我脑海里浮现,特别是在我的工作生活中迷茫困惑的时候,奶奶坚毅刚强的品格,时常激励着我,鞭策着我,伴我一路前行。
文:竹鸿初
回家的路,总是那么漫长。车外的一山一水,逆着我的童年,把那梦里的故乡,编织的是如此的真实。旋转的车轮,夹杂着我复杂的心跳,开启了一段段童年的往事。闭上眼,故乡就在心里,我数着天上那些熟悉的星星,安然入睡。可我总觉得应该醒来,匆匆岁月正在雕琢着我的容貌,改变着我的生活。似乎已经迟了,就像那场迟来的秋雨,湿润了我的双眼,带走了我的童年。
童年,一去不复返,我所能带走的,也许只是一片失落的云彩。寂寞的内心,渴望一场绵绵的细雨,从过去一直下到现在,然后顺着家的屋檐,滑过我的脸庞,滑过我的记忆。记忆,是如此的潮湿,明媚的阳光懒洋洋的照射,似乎是在告诉我,童年已去,剩下的,只是一个为生活而奔波的我。
那些逝去的青春并没有告诉我,是谁带走了我的童年?可我还是会时时想起母亲温暖的怀抱,我安静地的熟睡,差点就此结束我的人生。枯瘦的我,无忧无虑的吮吸着母亲干瘪的乳头,两只小手肆无忌惮的舞蹈。我想,我是在表演,为接下来的人生续接美好的故事。这不是我的艺术,只是一种对童年的纪念。我想留住,因为,我认为那些是我遗失的幸福。在喧嚣的尘世,我也只能咀嚼童年,希冀时间能停止我懒惰的思想。
站在故乡的土地上,哪怕是一棵矮小的树,一棵长在路边的杂草,它们总能指引我回到童年。这时,我的心会禁不住时间的拷问,泄露那些熟悉名字。他们的童年,曾经和我的童年相互交缠,共同的勾画出了遥远的天堂。天堂,我不曾去过,可我相信,故乡的云会告诉我。遗憾的是,至今,我也没听见那些关于天堂的故事。其实,我是想在天堂建造一座屋舍的,可那些童年里的那些老人们,并没有去那儿。我猜想,也许它们是被佛祖带走,或者是,他们已经变换摸样,回到了从前。他们的从前,我不曾见过,但我知道,脚下的土地偷走了它们。我不想挖掘,因为厚厚的黄土,已经埋葬了那些故事。
听,大地在跳动,无数的英魂,爬出坟墓,躲藏在草丛里。它们在我生命的每个日夜里,不停的哼唱着那首,被遗忘的歌谣。熟悉的旋律,不停的翻转,带出了我的眼泪,带出了我的鲜花。我流着眼泪,捧着鲜花,准备哼唱时,却忘了曲调。我坐在田垄上,夏虫悠悠的演奏着,我的思绪爬上桑树残缺的枝桠,点点嫩芽葱绿娇艳,我似乎看到了枝头上上那些红澄澄的桑葚。我舔了舔舌头,嘴里似乎出现那酸酸的甜味,我饥渴的吞食着,可我依然饥饿无比。我转过头,不再想那些与蛙声一起消失的桑葚。
当我看见连绵起伏的那些小山丘时,我猜测自己童年时,一定在里面迷过路。然后无力的望着天上的明月,希望皎洁的月光能带我回家。可惜,云层太厚,薄暮黄昏遮住了我的眼。我像只蜗牛一样,没有方向的向前爬,因为,我记得家里的那几堆草垛的样子。它们是那么的憨厚朴实,只要我从它们身边经过,我就会记住它们的慈祥的笑容。现在,它们已经不再那儿,也许它们像我童年一样,在那些连绵的小山丘当中迷路了。但我更希望,它们从黑色的灰烬,变成了一棵野草,一直不停的追寻,我远走他乡的脚步。
喜欢光着脚丫,打破水面不应该的宁静。那是一块蓄满水的的稻田,露出水面的嫩苗,几只调皮的青蛙呱呱的叫着,我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卷起裤管,不停的拍打着水面。清澈的水面绽放出童年一朵朵水花,须臾,它们便不情愿的回到了田里。我知道,这是一次绽放,也是一次凋零,是我给了它们生命,也是我结束了它们的一生。我是个罪人,我决定躲在那片竹林里,抱住那些竹笋,像象鼻虫一样贪婪的吸食。只有这样,才能阻止那片竹林继续统治那片水域。我相信那些水也需要自由,需要生命,所以,我要抹去那片树荫。从此,阳光穿过竹林,把清澈干净的水面映射的如此美丽。水底,水草在我的脚印里疯长,丑陋的小虫摆着难看的姿势游行。我想,是时候扔下一颗石头,激起那些只属于童年的涟漪。
走出童年,我又能去哪儿?人生的路始终逃不过记忆的束缚。古老的泥瓦房,斑驳的墙面,还有屋檐下那些被滴穿的地面,除了这些,我似乎看见的就是一堆堆干燥的柴薪。我想推开扇半遮半掩的木门,它破朽的忘了自己的年岁,可我又不敢打扰它生命中最后的时光。它需要安静,需要我的相伴。它是如此的凄凉,而我这位唯一的相伴者,却不愿在它支离破碎后,瞻仰它的遗容。我不是它的信徒,我需要只是那段逝去的童年。我相信,我的无情不是一种残忍,而是一种心灵的升华。它应该也会明白,只有离开了现在,才可以在未来,找到曾经。
故乡的落日,美的有些让人心痛。血红的云彩一片片的向南飘去,空旷的天空越压越低,我拾起童年的朝花,撑起我的世界。我的世界里,外公外婆的脸上又添了几条皱纹,尽管如此,他们的笑容依旧是那么的充满慈爱。我仿佛看见那个瘦弱的小孩,一步步的跨过那些门槛,跑到一片青草满布的田野里,紧紧地追逐着自己的童年。也许,就是那时,我失去了童年。然后忘了那些千年的沧桑和永远的承诺。
永远已经过去,我的承诺也已经失效,因为,我故乡的那些孩子,已经长大。现在,我们都不是童年的奴隶,那些儿时的熟悉也渐渐的褪色,相继而来的是永无止境的陌生。他们是如此的繁忙,忙着为自己的孩子们编织童年。只有我,这个童年出卖的孩子,还在些日子里流浪。没有人知道我将去哪儿?我漫无目的彳亍而行,希望再看看故乡袅袅的炊烟,希望再听听故乡溪流的声音,希望再闻闻麦穗的幽香。
终于,我还是离开了。我走在那条杂草丛生的小路上,背着行李,一步步的蹒跚而行。尽管身后没有一人相送,可我却愿意相信,故乡在依依不舍的送别我。我是它的孩子,如今异乡的漂泊,是我和故乡共同的苦痛。我不曾爱的如此深沉,我的生命已经深深地扎进故乡的每一寸泥土,馥郁的清香四处弥漫,世界放佛从来没有过荒凉。
微风吹过,遥远的呼唤声飘来,我回首相望,却看不清故乡的模糊的脸庞。我想,我也许应该躲进成堆的瓦砾里,偷窥故乡抚摸我童年痕迹时的婆娑泪眼。可我并没有停止,因为我曾经是故乡的一棵浮萍,漂浮在那片水田里。现在我已经干枯,依附在那块光滑的石头上,倾听风雨诉说那段,关于我童年的故事。
故乡已经苍老,我的青春已无法抚平。今夜,我将走过我的童年,回到梦里,一点点的拾掇,我遗落的欢声。
文:迟子建
我之所以喜欢回到故乡,就是因为在这里,我的眼睛、心灵与双足都有理想的漫步之处。从我的居室到达我所描述的风景点,只需三五分钟。我通常选择黄昏的时候去散步。去的时候是由北向南,或走堤坝,或沿着河岸行走。如果在堤坝上行走,就会遇见赶着羊群归家的老汉,那些羊在堤坝的慢坡上边走边啃噬青草,仍是不忍归栏的样子。我还常看见一个放鸭归来的老婆婆,她那一群黑鸭子,是由两只大白鹅领路的。大白鹅高昂着脖子,很骄傲地走在最前面,而那众多的黑鸭子,则低眉顺眼地跟在后面。比之堤坝,我更喜欢沿着河岸漫步,我喜欢河水中那漫卷的夕照。夕阳最美的落脚点,就是河面了。进了水中的夕阳比夕阳本身还要辉煌。当然,水中还有山峦和河柳的投影。让人觉得水面就是一幅画,点染着画面的,有夕阳、树木、云朵和微风。微风是通过水波来渲染画面的,微风吹皱了河水,那些涌起的水波就顺势将河面的夕阳、云朵和树木的投影给揉碎了,使水面的色彩在瞬间剥离,有了立体感,看上去像是一幅现代派的名画。我爱看这样的画面,所以如果没有微风相助,水面波澜不兴的话,我会弯腰捡起几颗鹅卵石,投向河面,这时水中的画就会骤然发生改变,我会坐在河滩上,安安静静地看上一刻。当然,我不敢坐久,不是怕河滩阴森的凉气侵蚀我,而是那些蚊子会络绎不绝地飞来,围着我嗡嗡地叫,我可不想拿自己的血当它们的晚餐。
在书房写作累了,只需抬眼一望,山峦就映入眼帘了。都说青山悦目,其实沉积了冬雪的白山也是悦目的。白山看上去有如一只只来自天庭的白象。当然,从窗口还可以尽情地观察飞来飞去的云。云不仅形态变幻快,它的色彩也是多变的。刚才看着还是铅灰的一团浓云,它飘着飘着,就分裂成几片船形的云了,而且色彩也变得莹白了。如果天空是一张白纸的话,云彩就是泼向这里的墨了。这墨有时浓重,有时浅淡,可见云彩在作画的时候是富有探索精神的。
无论冬夏,如果月色撩人,我会关掉卧室的灯,将窗帘拉开,躺在床上赏月。月光透过窗棂漫进屋子,将床照得泛出暖融融的白光,沐浴着月光的我就有在云中漫步的曼妙的感觉。在刚刚过去的中秋节里,我就是躺在床上赏月的。那天浓云密布,白天的时候,先是落了一些冷冷的雨,午后开始,初冬的第一场小雪悄然降临了。看着雪花如蝴蝶一样在空中飞舞,我以为晚上的月亮一定是不得见了。然而到了七时许,月亮忽然在东方的云层中露出几道亮光,似乎在为它午夜的隆重出场做着昭示。八点多,云层薄了,在云中滚来滚去的月亮会在刹那间一露真容。九点多,由西南而飞向东北方向的庞大云层就像百万大军一样越过银河,绝大部分消失了踪影,月亮完满地现身了。也许是经过了白天雨与雪的洗礼,它明净清澈极了。我躺在床上,看着它,沐浴着它那丝绸一样的光芒,感觉好时光在轻轻敲着我的额头,心里有一种极其温存和幸福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又一批云彩出现了,不过那是一片极薄的云,它们似乎是专为月亮准备的彩衣,因为它们簇拥着月亮的时候,月亮用它的芳心,将白云照得泛出彩色的光晕,彩云一团连着一团的出现,此时的月亮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蜜橙,让人觉得它荡漾出的清辉,是洋溢着浓郁的甜香气的。午夜时分,云彩全然不见了,走到中天的明月就像掉入了一池湖水中,那天空竟比白日的晴空看上去还要碧蓝。这样一轮经历了风雨和霜雪的中秋月,实在是难得一遇。看过了这样一轮月亮,那个夜晚的梦中就都是光明了。
我还记得2002年正月初二的那一天,我和爱人应邀到城西的弟弟家去吃饭,我们没有乘车从城里走,而是上了堤坝,绕着小城步行而去。那天下着雪,落雪的天气通常是比较温暖的,好像雪花用它柔弱的身体抵挡了寒流。堤坝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我们俩,手挽着手,踏着雪无言地走着。山峦在雪中看上去模模糊糊的,而堤坝下的河流,也已隐遁了踪迹,被厚厚的冰雪覆盖了。河岸的柳树和青杨,在飞雪中看上去影影绰绰的,天与地显得是如此的苍茫,又如此的亲切。走着走着,我忽然落下了眼泪,明明知道过年落泪是不吉祥的,可我不能自持,那种无与伦比的美好滋生了我的伤感情绪。三个月后,爱人别我而去,那年的冬天再回到故乡时,走在白雪茫茫的堤坝上的,就只是我一人了。那时我恍然明白,那天我为何会流泪,因为天与地都在暗示我,那美好的情感将别你而去,你将被这亘古的苍凉永远环绕着!
所幸青山和流水仍在,河柳与青杨仍在,明月也仍在,我的目光和心灵都有可栖息的地方,我的笔也有最动情的触点。所以我仍然喜欢在黄昏时漫步,喜欢看水中的落日,喜欢看风中的落叶,喜欢看雪中的山峦。我不惧怕苍老,因为我愿意青丝变成白发的时候,月光会与我的发丝相融为一体。让月光分不清它是月光呢还是白发;让我分不清生长在我头上的,是白发呢还是月光。
几天前的一个夜晚,我做了一个有关大雪的梦。我独自来到了一个白雪纷飞的地方,到处是房屋,但道路上一个行人也看不见。有的只是空中漫卷的雪花。雪花拍打我的脸,那么的凉爽,那么的滋润,那么的亲切。梦醒之时,窗外正是沉沉暗夜,我回忆起一年之中,不论什么季节,我都要做关于雪花的梦,哪怕窗外是一派鸟语花香。看来环绕着我的,注定是一个清凉而又忧伤、浪漫而又寒冷的世界。我心有所动,迫切地想在白纸上写下一行字。我伸手去开床头的灯,没有打亮它,想必夜晚时停电了;我便打开手机,借着它微弱的光亮,抓过一支笔,在一张打字纸上把那句最能表达我思想和情感的话写了出来,然后又回到床上,继续我的梦。
那句话是:我的世界下雪了。
是的,我的世界下雪了……
文:高伟
“布谷布谷、收麦收禾……”
是谁打扰了麦收前村庄的宁静?看,四声杜鹃又来了,在乡村麦穗扬花的季节,它带着一种神气飞来啦!
麦黄前夕,它来了,尽管是一只不起眼的小鸟,隐藏在瓦房前后大片的杨树林中,叫声中带着抑扬顿挫。这熟悉的啼叫,穿越光阴隧道,一下子把我的心带回到被绿树相拥的埠口村。
两年前,我曾用笔尖轻轻触碰过它,这只隐藏于乡村原野的小东西,过后竟是意犹未尽的感觉,似乎没有表达出我对这只小鸟的、更是对家乡的深深的思念,伴随着麦穗渐渐饱满,在被绿树环绕的村落里,四声杜鹃一直在叫着。
声音大概是藏在在成片树林中,又像从远处的垂柳间传来,远远望去,绿叶包围着村庄,村庄环绕着绿树,像是一幅错落有致的画。在每年的立夏节气后,麦收前夕,常常能听到它的叫声,凌晨两三点,在迷糊的睡梦中,窗外也会传来阵阵叫声,有心旷神怡之感。
不只是我熟悉,并感到非常亲切,正读这篇散文的你估计也会感到亲切,似乎只看文字并不能完全想起来是什么鸟在叫,且用普通话的音调来读一下:
果(guǒ)果(guǒ)谷(gǔ)谷(gǔ)
果(guǒ)果(guǒ)谷(gǔ)谷(gǔ)
有的杜鹃叫起来是这样的:“布谷—布谷—”声音清脆,两声一度,这是布谷鸟,学名”普通杜鹃”,又叫“二声杜鹃”。“四声杜鹃”是现代动物学家拟定的名称,在中国广大的乡村,恐怕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名称。我们小时候所熟知的,是“割麦插禾”,倘若让村子里忙于农事的乡亲来辨别这声音,一定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耕地的百姓根据不同的乡村地域特色赋予了其不同的含义,有说像“阿公阿婆,割麦收禾”,童年时期听奶奶说起的童谣是“豌豆八颗,奶奶裹脚,爷爷割麦”,而“早耕早熟”,“麦场堆垛”,“割麦垛垛”……更能代表百姓的心声。一种叫法,体现了百姓的一种想法,对四声杜鹃叫声的理解,也是百姓对土地的深刻理解。
谷雨过后,雨生百谷,正是农村生活中催苗的好时机,从谷雨开始,整个冬天的寒潮天气基本结束,气温迅速回升,谷类农作物开始拔节,生长。北方大地传来第一声春雷,雨点打在院落里,叮叮咚咚,而四声杜鹃的叫声,也是在给父亲提个醒,催庄户人家要磨镰刀农忙了。父亲的心激动起来,卷起一包草烟,望着窗外。雨慢慢停歇,赶紧拿着锄头走进田地。地里的西瓜苗长势喜人,花生挣脱出地膜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世界,看起来是个丰收年。一点一点,一垄一垄,父亲治理庄稼来不得半点马虎,他弯着腰,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锄着瓜地里的杂草,挥汗如雨。他点种的样子,就像一个优雅的诗人,锄头在肥沃的土地上书写着一行行属于自己的诗,他栽下的一棵棵瓜苗,就像一位潇洒的画家,把泛黄的的土地缀上点点绿色。而这,也是养家糊口的本钱。
宋代诗人蔡襄曾描绘过这幅农事场景:“布谷声中雨满犁,催耕不独野人知。荷锄莫道春耕早,正是披蓑牧犊时”。小麦全身泛着金黄,空气中也弥漫着阵阵热浪,四声杜鹃猛地一阵飞行,于是它的叫声被理解成了“快快割麦,快快割麦”的声声催促。
原野中的四声杜鹃似乎缺少与人接近的勇气,它不似燕子,在人家屋檐筑巢,也不像麻雀那样在农家小院闲庭漫步,更不像酷爱热闹的喜鹊在大杨树上方炫技亮嗓门,所以即使我们仔细观察,似乎也难以找寻它秀妙灵动的身影,四声杜鹃不知疲倦地飞在麦收前夕的村落,似乎是一种职责在身,亦或是因为它是一只深谙农事的智慧鸟。
家乡的树特别多,每到春末夏初,郁郁葱葱,或近处,或远处,叫声响彻树林,年幼时听到它的叫声,并没有太多的触动。后来啊,来到了外地工作,远离了自己的家乡,每到春末夏初季节,再听到“割麦收禾”的叫声,更多了一份心底的愁绪,是一种对于家乡的怀念,是一种触及内心深处的在不断痉挛的思念感,是对于曾经待在父母身边的一种满满的幸福感,四声杜鹃的叫声竟有如此奇妙的作用。
在夏木清阴、万物生长的大好时节,火热的夏风把大地里的麦田渐渐染黄,四声杜鹃仍在麦田旁边的杨树林中啼叫着,声音是那么执着。
那一声声清澈地啼叫,更是一声声扯不断的乡情。
文:张兴旺
父亲病了,每天都来单位找他。
父亲年届花甲,身材高大,黝黑的皮肤,微胖的体态,除了有点佝偻,似乎是一个十分健康的人。
尽管他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然而父亲的确病了。前不久,父亲被查出患有老年性脑萎缩,最明显的症状就是老年痴呆。对于这种老年病,医学界至今也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只有药物保守控制。最近,父亲的精神状况每况愈下,从刚开始的丢三落四到现在反反复复做一件事。他最常做的就是天天来单位找他。
他的老家在距离单位不远的村子,往返步行大约半个小时路程,父亲最近几乎每天都来单位等他。隆冬时节,早上正是外面最冷的时候。他来时,双手筒在衣袖里,脸颊冻得红红的,有时胡茬上还留着一层白霜。他在上班,父亲就在宿舍门口守着,不急不躁。父亲有手机,但怕影响儿子上班,就不打给他,有时一等就是一两个小时。直到他下班了,父亲远远看见,眼里闪过一丝柔光,叫着“桐子”——他的小名,期期艾艾走过去,跟他回家。
回家路上,他急匆匆地走在前面,父亲跟在后面,微微喘息着。他埋怨父亲不该天天来找他,路上不安全。父亲局促地搓着双手,嗫嚅着,“习惯了,就想来看看你。”他听了,心里五味杂陈。是啊,除了家,他只记得儿子工作的地方——那所学校,也是父亲曾接送他上下学的地方。他多希望时光倒流,回到父亲高大魁梧,做事干净利落、说一不二的年代。这条熟悉的路,父亲曾陪着他走了多少年!那时候,他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架上,总是很紧张,还没来得及坐稳当,父亲已经将自行车蹬得飞快。父亲很倔强,他在父亲面前总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内心里却曾想着自己成人后,一定要和暴躁专制的父亲较量较量。没成想造化弄人,还没来得及,他就稳操胜券。看着父亲忙不迭地跟着他往家赶,他心里有说不出的痛。
病了的父亲,精神一下就垮了,眼神暗淡无华,常常一个人发呆或恍惚着。他每次来找单位找他,却又怕他责备,就缓缓跟在他后面,小心翼翼地说些无关痛痒的事。有时出去忘了回家,看着他满脸焦急的样子找过来,父亲就不知所措地搓着松树皮般的双手,讪讪地说:“我怎么就忘了呢,怎么会忘了呢?”母亲让他吃药,他极不情愿,有时竟然把药藏起来。等他发现后要责怪的时候,父亲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满脸讨好地看着他,嘴里嗫嚅着,“那些药可真苦——”
每每此时,他心里就升腾起无限的酸楚和凄苦。他真的害怕有一天,他站在父亲面前,父亲却一脸茫然地问他:“你是谁?” 他最大的痛苦来源于对父亲的病痛爱莫能助。自父亲生病后,他学会了抽烟。常常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混着烟草味反复地检讨、自责。他真的不相信父亲就这么废了!父亲年轻时也曾威风八面,担任过村主任,务作着十几亩果园,不辞辛劳、无怨无悔,把他们兄妹仨都送进了大学。看着他们一个个参加工作,成家立业,父亲很是自豪。可如今,他却这样了,常常站在马路边,忘了回家的路。他刚走上工作岗位那会,曾暗下决心,要辛勤工作,让劳苦了一辈子的父亲早日离开土地,住在崭新的楼房里养花喂鱼、含饴弄孙。饭后能和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在广场里打太极、赏夕阳。哪怕像邻居的老人们那样聚在一起打打麻将、晒晒太阳也好。然而现在,这一切却成了奢望!父亲才六十多岁啊,却似乎要淡忘这个自己当年曾何其热爱和奋斗了大半生的热土,还有身边他爱着的亲人。
父亲一次次忘记回家,他的心一次次紧缩。他想,是不是该给父亲做一个卡片,写上家庭住址和联系号码,挂在父亲身上。可这让一辈子都好强、爱面子的父亲情何以堪?
一天回家,他在窗外听见父母在里面商量着什么。“我把这些卡片带在身上,就不会走丢了。也不会害得孩子一次次找我,他忙。要不你——”这是父亲的声音。他心平气和地对母亲说。母亲叹了一口气,回应道:“可他爹,你还没到这地步啊!”“要不你把门锁上,我就不会去桐子单位找他了,他们纪律严,可别给他添麻烦。”父亲又说道。后来,是他们长久的沉默,夹杂无奈的叹息。
那时,他就站在门外,父母的叹息沉重地落在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心头一颤,禁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他走进去,把父亲紧紧地抱在怀里……
从此,他每天上下班都带着父亲:他在前面,父亲在后面。仿佛当前父亲送他上下学,父亲在前面,他在后面……
文:张兴旺
1。外婆的尖尖脚
小时候,我看见外婆的那双小小的、尖尖的脚,在她的大脚裤摆下,若隐若现,总让我想到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旧时,女人一双小脚比一张脸更重要,一双小脚代表一个女人的美,代表一个女人大家闰秀的身份,代表一个家族的背景,大脚女人只能是下农田干活的贫苦人家。要变成一双小脚的美丽女人,要经过一个痛苦的蜕变,要忍受三年缠足的疼痛。
外婆有一双标准的“三寸金莲”,外婆家也算得上罗家湾的大户人家。外婆说,在她三岁那年端午节那天,太外婆和一个丫环就端来一大盆粽子,有绿豆的、红豆沙的、有腊肉的、香香的,粘粘的,说是吃了粽子脚就会变软,不疼。丫环用茶叶盐水给外婆泡完脚,又用白布条一层一层地缠住了她的一双小脚,除大脚趾外,其余脚趾深深的折叠,那是一种骨折式的撕裂般钻心的疼痛,三年中,小模小样的外婆不知撕心裂肺地哭喊过多少次。
后来外婆迎得了一双尖尖脚的美丽。外婆一双小脚,走起路来臀部一摆一摆的,婀娜多姿,这大概就是旧时男人们欣赏的小脚女人的美吧。
后来外婆就嫁到了外公这样有租担可收的大户人家。
后来太祖就把家交给外婆来打理。
再后来外婆家的田地又被分给了穷苦人。
最后外婆也因为那双尖尖脚不能下地干重活,在家打理八口人的生活,外公、舅舅和舅妈在生产队做活挣工分。
那个年代,小孩子是不好养活的。外婆生育了六个儿女,只活了妈妈、舅舅、小姨三个,那时,顺天应命,外婆一次次阵痛后的失子之痛,一定不压于缠足之痛吧。
我的外婆,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线,似乎从来就没学会高声大气,一生朴实无华,慈悲为怀,勤俭持家。
我的外婆,一生用脚跟走路,不疾不慢。
我的外婆,为逝去外公的一生情缘活着,母亲为外婆的养育之恩活着,我们为她们的血脉好好活着。
2。外婆的麻糖罐
我是外婆带大的,三岁时生了一场重病,差点死去,是外婆守护我九天九夜,用麻糖一点点把我喂活过来的。
那时,外婆那个村子,家家户户都有熬麻糖的习惯。麻糖是用米或者红薯熬制的,一锅熬制八九个小时,要守、要熬。麻糖浓香诱人,丝丝甜润,熬出来后用瓦罐盛上存放,记得我都长大了,外婆每年都要给我留一罐,不管多久她都会给我留着。
“麻糖丝丝长,麻糖口口香,乖乖吃了快快长,长大了娶个大姑娘”,这儿时的歌谣,懵懵懂懂。
小时候,外婆把一张毛巾剪成两段,一段给我用,另一段给婊姊姊们共用,还教我把毛巾搓得白白净净。
“麻糖蜜蜜甜,看着看着要过年”,等到过年了,姊姊们都要来外婆家,放鞭炮,贴窗花,穿新衣,外婆会把存放的麻糖罐抱出来,吃得姊姊们满脸满嘴,一个个像个大花猫,满屋嬉闹。
每每想起,我的心就甜丝丝的,甜成儿时梦境中的小伙伴辗陀螺、滚铁环、弹玻璃珠子。甜成我穿着小花衣,张开一双小手,追逐那些在花丛中飞舞的蝴蝶,白色的、黄色的、粉色的、黑色的、花色的……童趣,野地里的快乐,分不清是我的花花衣还是花花衣的蝴蝶儿。
外婆说,每只蝴蝶都和花一样美丽,因为它们的前世都是花儿,它们是飞回来找它们的花魂的。这个惮意的故事让我的童年充满了幻想和向往,也成了我文字的启蒙吧。
这么多年,梦回孩提,梦回外婆的麻糖罐,就会在夜里辗转,就会梦到吃麻糖流口水的模样,就会梦回外婆古老的板墙老屋,那盏煤油灯下,外婆飞针走线给我做小花鞋、缝小花袄,那一双双用大红绒线绣花的鞋,外婆用手给我量了好多年。
外婆是我生命的蜜糖罐,我是外婆贴心的小绵袄。
那时候,外婆还年轻,一张冼得白白净净的头巾里面,裹着一头长长的青丝。
那时候,看着外婆的秀发,我就想,长大后,我也一定也要长发飘飘。
回不去的童年,如果永远不用长大,如果没有沸腾的人生,就不会有我今天的远行,但无论我走到哪里,外婆的臂弯,永远是我生命的圣城。
3。外婆的糯米酒
那个年代,外婆全家八口还有我这张小嘴巴的口粮都成问题。外婆是一个精打细算很会过日子,持家有道的人,每年至少会在过年前煮一次糯米酒,备为家里待客之用。舅舅在大队做建筑附业,收了很多徒弟,竟管缺衣少食,外婆家里总是客人不断,外婆都会用糯米酒招待客人。最好吃的是糯米酒汤圆,爽口柔滑,满屋溢香。嗅着那口醇香,我的小喉咙就直吞口水。长大后,每每想起,都馨香温暖,甜美如旧。
记得有一次小小的我偷吃了外婆瓦罐里的糯米酒,跑到油菜花地里,迷迷糊糊地睡了好半天,那是我童年的记忆里,第一次醉酒飘飘欲仙。我似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自己在草垛里,那一个个的草垛,层层叠叠,立在村庄的周围,聚成一座座秋天的丰碑,静而美,小伙伴们在草垛里捉迷藏,可我怎么也找不到他们。我又梦见好多好多的花蝴蝶,在油菜花里飞来飞去,我帮着蝴蝶找花魂,那遍山遍岭嫩黄嫩黄的油菜花哟,蝴蝶飞走了,可是我怎么飞也飞不出去……
外婆终于在油菜花地里找到了我,醉眼朦胧中,外婆的脸庞,慈祥又温暖,外婆眼含泪水,一下抱住了我,仿佛怕我再丢失。
外婆的双手,如绵花那么绵软,托起我细软的身子,托起我们祖孙的福缘。
外婆的爱,源于心,深厚而温暧,源于隔代亲的母性,无私而伟大。
我的外婆不识几个字,只会女红,但她知道日子,一定要柴米加油盐再加节约勤俭。
我的外婆没有崇高的理想,但她悉心照顾家里每个人,懂得生命不止,劳作不息。
那时候,一坨麻糖就可以甜亮了心境,一口糯米酒就可以鼾醉得幸福!
那时候,黃豆粒儿小,基因没有转。蚕豆花儿满地开,风吹麦苗儿绿浪翻。
那时候,水牛耕地,锄头除草,日出而作,日落而栖。
岁月蹉跎,前世沉默,来世辉煌。
人生,每个人都无法找到回到过去的路口,生命的脚步,只能往前行走。
童贞的记忆是深远的,外婆给我的童年,是我一生梦想成长的基石。
4。外婆的大石磨
外婆家祖上留下来的大石磨,放在厢房的那间柴屋。
一盘磨钝了牙齿的石磨,每天天不亮,就发出叽咔叽咔的声音,那是外婆点着松明,店着一双尖尖脚,默默地在为一家老小磨出一日三餐的粗茶淡饭,磨出我童年的温饱和希望,磨出日子节俭的细水长流。
童年的味道,是外婆的味道,是我生命中弥足珍贵的味道!
外婆用石磨磨出米浆,经过发酵后,用蒸笼蒸成酸甜酸甜的米糕粑,再给每个米糕粑用食红点上一个小红点,那香味那漂亮的米糕粑,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都馋。
外婆在柴火堂里烤的米糕粑,外酥里软,又香又甜,也是我童年的最爱。
我喜在外婆辗磨时,淘气弓着小手指,数那石磨上一圈圈石纹,数着数着就蒙圈了,数着数着外婆的年轮就在磨盘上变老了,数着数着我的童年就在石磨上长大了。
我怀念石磨,怀念石磨磨出的我童年中那一味古朴的、原汁原味的五谷之香。
后来,每次去外婆家我都去会抚摸石磨,就如同抚摸外婆那双粗糙的手,如同抚摸那个青黄不接却快乐着的童年,如同抚摸米糕粑乳湿的记忆。
记忆里,外婆家住的那个大院子,有一块大石板平铺在院坝中央,成了天然的晒谷场。上面开过会,写过标语,上演过路天电影。
男人们躺在上面晒太阳,女人们在上面扎堆拉家常、纳鞋底,舅公舅父们喜欢在上面巴拉几口汉烟。
小姨喜欢在上面梳她那两根又黑又粗的长辫,还把我的头发扎成小羊角。
小伙伴们喜欢在上面翻筋斗,裤子没两个回合就破了洞,没有少挨屁股。
那时候,麻雀总会趁人不注意偷吃晒谷场上的谷粒。
那时候,四季分明,燕子垒巢会按时飞回来衔泥。
那时候,鸡狗不分家,邻里串门,地里青菜还长虫子。
外婆说,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会有多少颗星星。
我就喜欢躺在大石板上,凝望着浩瀚的夜空,数天上的星星,可是笨笨的我,怎么也数不清楚哪一颗是外婆,哪一颗是我。
山村夏天的夜,星月疏琅,蛙声鸣唱,空气中夹杂着稻田水湿的味道。
记忆里,外婆那个村子的烟火,就像外婆的目光,在我生命的摇篮中,浅吟,低唱,我经年中的慢曲,又漫漫散落成了夜空里的星子,闪烁、恒久、美丽……
我的外婆 ,一生平淡、真实、勤劳、善良、热心、开朗,贻养天年。
生命本身没有限度,是看不开的眼睛给生命界定了限度。简单就是幸福,外婆一生践行,这就是外婆生命的精彩和长寿的秘诀。
《万物静默如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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