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恋家的人却离家最远
有一段时期,我在外地就很害怕接到家乡的电话,推而广之,甚至对所有电话都很害怕。能以打电话的方式联系,说明事情之紧要,在步入不惑之年后,亲人们逐渐老去,而故乡这样的小县城,能发生的紧要的事,于我而言皆是令人震惊且恐惧悲伤的。
我对于亲情是最看重的,从小就这样。听二爸(关中将叔伯一律称作“爸”,行二即称“二爸”)说,我小时候最不能离开父母,即便一晚上别宿都不行,哭闹得尤其厉害,直至大人们就范,将我送至父母处才能缓和,即便这样,我也能时常抽泣至天亮。
在我的记忆里,叔伯们对我都是极关爱的,大约我听话,当然,倘若并没有离开父母的居处,也比较聪慧,况且,我有这样离不开父母的怪癖,足以成为他们取笑开怀的谈资。
这样恋家的人,却率先考入外地的学校,并且学有小成,继而在距家乡千里远的地方安家落户,家乡只成为每个节假日挂念或者短期居住的地方。
刚开始的时候,父母亲人还都年轻,我当然思乡,思念亲人,但总归觉得有大把的时光可以相聚,一切都有盼。此次的相聚别离之后,下一次又在期盼之中。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亲人们的老去,我的内心越发不安起来,从2009年开始,我经历了一次次失去亲人的痛苦,令我长时间无法从那种锥心之痛中缓解过来。
庚子年冬,最疼爱我的二爸也离开了。得到消息,我长时间说不出话,从喉咙到心口的疼痛令我几乎晕厥,我几乎能感到我的心跳迅速停滞,继而猛烈地跳动。直到眼泪流出,我才恢复清醒,却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终于明白,最悲伤的情感根本不可能嚎啕大哭,无声地哭泣才是。我订了第二天最早的动车票,这已经是第二次的经历了——第一次是我母亲突然中风。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亲人突发状况的时候,你在遥远的外地不能尽快回到他们身边。因此,这段路程是最遭我恨的。
因为家贫,二伯没上过几年学,在那个唯成分论的年代,侥幸去当了兵。他曾经跟我说过,在当兵之前,他甚至没有一双完好的鞋子。破旧的布鞋露出脚指头已经不算什么,关键是磨出大洞的鞋底子,唯有天知地知和我知了。穿着这样的鞋子在生产队干活,简直是一种折磨。脚掌上磨出血泡,然后结痂,然后再磨出血泡,周而复始,脚掌已经溃烂不堪,踩在上面钻心地疼。在当兵之前的那个夏天,他被派到杏子林里割麦子,那里的麦子因为生长在树下的缘故,只有二十公分高,每棵麦秆上端只有苍蝇头大小的麦穗,只能结出三五粒麦子。而且,因为杏树低垂,割麦不能挺起腰,只能蹲着,他的鞋又破了底子,所以就非常艰难。可是他是极有耐心和责任心的人,对于这样的任务,也不挑不拣,强忍着痛楚割完了一整片林子的麦子。整个人累得几乎虚脱过去。
到了那年冬天去参军,体检的时候被人发现了脚掌上的疤,验兵的人用手抠着这块疤问他:“疼不疼。”尽管他疼得冷汗直冒,浑身哆嗦,他也咬着牙坚持着:“不疼!”验兵的人点点头,终于放行了。
他凭借自己出色的能力和聪明才智,在部队获得了领导和同志的一致好评,无论是平时训练还是专业技能,他总是做到最好。因此,他在部队呆了足足五年,因为实在想念家乡,最终放弃晋升,复员回乡。之后一直在环保部门工作,大半辈子兢兢业业,堪称一头老黄牛。
我一直都知道,即使在县城工作生活,他总是会惦念老家的一切,几乎每个周末,他总是带着二妈和妹妹回到老家,在狭长的院子里走来走去,看着这里熟悉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每年麦收的时候,他总是带着二妈和妹妹来老家参加劳动,从头到尾,从来没有缺席,脏活累活抢着干。即使他当时已经是部门领导,也依然如此。
他对我总是很关爱,特别关注我的学习成绩。每次回来见到我,都要问我的学习情况,而且,只要是跟我学习有关的事情,他总是竭尽全力去帮我。记得我中考前夕,需要一套考试题,可是县城根本没有销售,只有西安的大城市里才有,他没有犹豫,当天就去西安帮我买回来。回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他整个人累得不像样子,不过他还是如释重负,说跑了好多个书店才买到的。鼓励我努力学习,考个好成绩。
我上大学之后,他一如既往地关注我的求学和求职,当然,他很希望我毕业后能够回到家乡,留在父母身边,毕竟父母只有我一个儿子。他还对我父母说:“这娃恋家,在外地待着不能适应,一定会回来的。”然而命运使然,之后求学、入职,我最终没能回到家乡。得知我因为工作和婚姻的关系不能回乡,他叹了气,也很伤感,不止一次地跟我说:“实在不行,你就回来。回来就好了。”我当时年少轻狂,总觉得自己本事大,离家远也没什么,而且交通越发便捷,距离不是问题。后来我才觉得我实在是天真到傻。即使交通再便捷,动车速度再快,也无法与“就在身边”比拟。
我总是能想起他,也永远无法忘记他。有人说,所谓的乡愁,并非现实中的故乡引发,而是记忆中的故乡引发,而我却认为,故乡,并非故乡引发,而是亲人、朋友以及你熟悉的一切引发。
在步入不惑之年的时候,我想,我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