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文学》第三期:芙蓉老屋(集贤宾)
芙蓉老屋
作者:唐希
本芙蓉老屋并不是人们耳熟能详的福州名园芙蓉园,而是在花园弄芙蓉园大门正对过萎巷里的一座平凡古厝。我在这座芙蓉弄的老屋里居住了一个甲子又两年。
那是在1952年的夏秋时节,我们一家从仓山校园小洋楼群中搬迁到城里朱紫坊街区的小巷古宅里。对于5岁的我来讲,无异于是一场从类似欧美文化向着中国文化的大迁徙。我与外婆同乘的人力车绕过了圆圆的南门兜,进入了高大的黑土墙、灰瓦片、红木门组成的小巷,与开放而明朗的仓山的小洋楼相比,完全是一个令我陌生的古老而陈旧的世界。
车在小巷口的石板路上停下时,小巷深凹处洞开的两扇大门里一片“金碧辉煌”,近十名身披金黄色袈裟的光头和尚,像交响乐队一样摆开弧形的阵势。从天井到厅堂,有巨大的红木鱼,有明晃晃的铜锣、铜钹加上一排连着一排的巨形香烛。房东家的一场佛事正在进行没进行。我紧抓着大人的手,穿过袈裟、法器和帷幔构筑的“丛林”,向后厅前进。难题出现了,前厅与后厅之间的门檻很高,我平生第一回过这中国式的高门檻。先是掂起左脚迈过右腿,抬后边的左腿时发现没有力气,那门楹上的木头疙瘩正摩擦着我胯下的“小鸡鸡”。靠着大人手的拉力,我涨红着脸总算连滚带爬地过了檻。
第二天,大门紧闭,宅院安静异常。大人们给我布置了第一道记忆题:如果有人问你住哪里要怎么回答?花园衕芙蓉弄6号是当年的门牌。长大后我才明白这个衕字很有历史,估什是从京城街传来的习惯命名,在闽地福州纯属另类。而芙蓉二字更是有历史,芙蓉弄与芙蓉园加起来才是宋代芙蓉园的一部分,可以追溯到宋代宰相级人物的私家园林史。宋代时芙蓉园北靠朱紫坊,最南延伸到今天的协和医院外科大楼。而今日芙蓉弄则是宋园的南北中轴,两边留下的地名均与园林有关:竹树弄、寒(韩)厝弄、纸房里。历经元代的荒废与蚕食,原宋代宰相开创的芙蓉园已经大大缩水了,只余下其中最精华的山水园艺部分,因园中池水与朱紫坊河水相通才得以维系。到明代经叶向高重建,美化提升了不少。我们今天所说的芙蓉园实际上是明朝宰相级人物叶向高重建的芙蓉园。
入住没几天,我便开始接受女房东依姆的调教:走路不能跑、过门槛不能跳不能踩,说话要轻声细语、花草不能采,水井前不能探头探脑,最重要的是进出大门时要随手关门。那门一开一关总是传来悠远的有教养的铃铛声…
关于房子的前世故事是在我长期的居住时光中被浸透的了。与三坊七巷,朱紫坊街区的深宅大院相比,这座单进的小宅院除了四周高大的土墙有唬人的外观之外,实在是一座平凡的住家。
它将老芙蓉园的朱漆金粉全部收敛,掩盖在市井生活之中。唯有那小小的井圈被井绳拉磨的痕迹、被风雨分化的石质,告诉你比房子生命更古旧的岁月故事。这房子的布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有点“女眷致上”。
它坐南朝北,将男人常用的公共空间放在背阴一面,却将女人生活的私密空间调到朝阳一侧,其风水更有益人健康。女房东称这房子是“平脚嫂塗粉”,平脚嫂是流行缠脚的封建时代对劳动妇女的称呼,给人的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
就在这样平凡的小院里,正厅有一台巨大的棕红色翘头横案,案头上一左一右陈列着仿哥窑大花瓶和霁蓝釉双耳瓶,还有一方瓷板画插屏,白底墨绘着云中的巨龙张口吐出瀑布般的泉水,构成士大夫家庭厅堂上瓶与镜组合,寓意“平静”。
厅的左右两排是木质的无漆座椅,虽然没有任何功名牌匾悬挂过的痕迹,黑底镏金的抱柱联与平板联却是书写着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情怀。
至今还记得:读圣贤书 行仁义事。前天井下,西北侧的土墩里种着一株不大的桂花树,土墩里每年都长着丝瓜和葫瓜。西侧则用巨大的灰砖搭起几排花架,种着兰花。天井的另外三个角落安置的三个大金鱼缸,算是古时的“消防器具”,平日里养些金鱼,还蓄些“天水”,供老女人们洗衣服、洗头发、泡茶。天井与厅堂用落地竹帘隔开…,内敛中透着清雅的古韵,想张扬都没门。
我笔下记载的这座古宅的文化氛围,消失在1966年6月的一个下午。那一天,天井下一片狼藉,烧过的灰烟与破碎的瓷片混合在一起,发出照片和油漆烧焦的刺鼻味。
当晩,几个受冲击的老人守着一堆打砸后的破烂,不敢收拾也无法入睡。正巧我少年玩伴、同学张常胜穿着一身草绿色的旧军装来了,十几岁的他走到每户的门前,轻轻地说:“收拾吧!去休息。有事就说是一个红卫兵来通知的。”善良的张常胜回到我花厅的房中,我紧张又兴奋地抓住了他的手,仿佛是一起经历了一次成长礼。
随后,不断有人搬入,人口密度剧增,住户和房客因各自不同的原因和目的,配合岁月风雨合力,终将把内敛中透着清雅的它“打造”成一座破烂的大杂院。人与房子是有亲和力的,更何况我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心疼它的一脸沧桑,我开始探究,它从哪里来?谁是它最早的主人?
垫在兰花盆下的几块灰城砖引起了我的注意,城砖长38厘米,宽16.5厘米,厚8.7厘米,可能是修建房时剩余的物质。细细翻动每一块砖,发现其中有块砖的侧面用直径为2厘米的隶书阴刻着“道光辛丑年城工”字样。那该是1841年的事了,鸦片战争刚刚开打,总督邓廷桢与巡抚为了巩固福州城防倡议乡绅们出资重修了城墙。城砖出现在离南门城防不远的芙蓉弄古宅里,可能是那年代,建房者购买了修葺城墙时遗留下的砖块。在没有更多佐证情况下假设这所房子在十九世纪后半叶有过较大规模的复建。
2003年春节,福建省商业高等专科学校的退休教师薛克柽迎来了他的90华诞。1913年农历正月,薛老师就诞生在这座老屋的坐东朝西的后房里。薛老先生的父亲薛维桢是清末民初福州城有名的才子。他从母系上承传了林则徐和沈葆桢的血缘。
宣统年间,他考上了官费留洋的稀有名额,少年得志留着辫子离家出洋,赴日本学习化学专业。辛亥革命之后,剪了辫子,脑子里装满了化学结构分子式和新的思维回家,成为当时中国少有,福州仅有的化学人才。
作为典型的福州文化人,他谢绝了全国各地名牌学府的聘请,咱七溜八潮不离福州,宁可委屈一下留在福州的中学里任教。他住在陈姓表弟的芙蓉弄老屋里,因此这老屋也就成了他儿子薛克柽剪断脐带的地方。
军阀混战的年代,百姓害怕听到马蹄的嘀哒声。童年的克柽却特别爱听马蹄的嘀哒声,一听见小巷外传来马蹄踏石板道清脆的声音,他便会冲出门去。大门口小巷凹处有个可以停轿栓马的地方,身材高大的叔父便会从高头大马上下来,轻轻地将他抱起,然后叔侄俩便乘着战马沿着花园衕和朱紫坊遛它一圈。
大凡中国传统的士大夫家庭,都有老大从文,老二从武的遗训。
辛亥革命之后,克柽学武的叔父成了儒雅的军警。在他挣到大钱之前,曾与姑家的陈氏表弟兼内弟同住这座芙蓉弄的老宅里。沿着大厅的中轴对称分开,各住东西两侧大屋,不大的花厅和前天井北面的倒朝便成了两家人的公共空间。来了贵客往花厅里引,又高又厚的土墙很隔音,在花厅里大声吟唱,玩诗钟的文人游戏也不会干扰别人的安宁。北倒朝隔着天井面对大厅,居中搭一个小台便是唱戏的“舞台,”台的两侧是乐队的乐池和演艺人员更衣化妆的地方。主人逢年过节的邀些朋友热闹一场,算是那年头的时髦。
薛克柽先生在这里长大,并考上了厦门大学教育系,从教一生,担任过多所学校的校长。他出生的老屋,20世纪50年代之后,住着留学日本国的孙先生,担任过福州一中前身的校长。而薛、陈两家人用以唱戏坐北朝南的倒朝,50年代后住的也是留日学生,北洋时期驻日大使馆的周武官。60年代后西披舍后屋则居住着海军将领陈绍宽的侄女。
薛家挣到大钱之后,在军门买了大房子搬走了,芙蓉弄里的老屋便由陈家使用。男主人去世之后,房子开始向外招租,我家与此房有缘,才有了本文开头和尚念经办佛事的那一幕。女房东王玉庄选择房客很挑剔,大多是老文化人,有利保护房子的硬件设施,维持了老屋的文化品位。
话说这房东在津门路开过瓷器店,动乱岁月打砸的多是些明清古瓷,个别漏网的古瓷器被女房东送给了进城购买泔水的鼓山农妇依嫩,她是将瓷器浸在泔水中挑过城市大街。幸运的瓷器如若逃出一劫得以保存,时至今日,无论落到何方也应该是中国瓷文化的大幸。天井下的那口小水井常年不涸,曾经是干旱岁月邻里们汲水的地方。
70年代,民间盛传,在动乱岁月住西厢房的王女士将一铁盒金银珠宝投入井中,于是,每当全院人午休时或是宁静的月夜,便有一位机修大哥坐在井合上,用绳索或竹竿系着大磁铁在井中求索,数年之中锲而不舍。我不知道他这辛劳是否有所回报,但清水被搅浑了之后,井便被人废弃了。
时代的进步,生活的变迁,没有下水道和卫生间的老屋再有文化韵味,也不适合现代人的居住。这座平凡的,无特色的,大路货的,仅仅是为了百年前人的生存方式而设计建造的老屋;同时又是在这里被它庇荫了几十年的人所魂牵梦系的老屋,它似乎在等待着城市拆迁的重锤。何时落下?惶恐和期待也许这是一种无奈和必然。
但是房子是有命的。它的命运与住在这里房客的集体境遇有关,更与社会看待老厝的视觉观念有关。
进入21世纪,当福州城的连片古厝,从旧城改造的包袱转变为城市文化遗产的时候,幸存的己经是破烂大杂院芙蓉老屋被国家征收,等待它的不是拆迁的重锤,而是传统文明更大的回归。
2020年,集贤宾大雪雅集
经过古建筑的整修工程,将人为改变与损毁的尽量返原,同时保留百余年前原创时的微弱记忆,以及被大自然淘洗的痕迹,回放一个岁月的真实。
老屋新生,再次打开大门的芙蓉老屋被命名为“集贤宾”与千秋词牌同名,稀世流传在南音古曲中的 “ 集贤宾 ”,是创意者追求的唐韵古风。这是一个活化了的,与现当代文化接轨的艺术公共空间。集音乐、戏剧、曲艺、服饰、古树老茶…为一体,进行艺术共享、文化普及、学术交流、遗产传承。
前人搭台作票友的天井下,砌一口简易的鱼池搭一处简约的舞台,再续一段很专业的昆曲牡丹亭还有海内外共识的音乐活化石南音。在前辈人的老厨房里放置一台老钢琴,琴声与古厝共鸣,吸引西班牙女郎亲临老屋,换上旗袍,轻启歌喉。古厝里中西音乐对话成了芙蓉乐坊的首秀,听众可以散落在古厝的每一个角落,无差异地欣赏其绕梁的不带电声的音效。几乎所有的重要节气,爱好地方文化老、中、青、少贤宾雅集,与新老房客分享,不求豪华,舒适就好。
1966年动乱岁月中被切断的内敛中透着清雅的古厝文脉,时隔半个世纪她回来了,来得更加优雅雍容,新时期审美中的传统优雅文化正扑面而来。
(本文已发表在《福州文学》第三期)
唐希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