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乡情怀|米之恋

米  之  恋

文|吴仕钦
“吃了年饭就望田畈”。母亲在每年年夜饭快要结束的时候都会说出这句不变的话。母亲已经多年不种田了,但是她对稻田有着深厚的感情,对种田有着挥之不去的情结。
外公的老家在长江北岸桂家坝的小屋拐。1935年长江发大水,一次洪峰把外公家原有的几亩田全部淹掉。洪水退后,田里竟铺满了厚厚的一层沙子,看到这情景,外公的心就像这田里的沙子----细碎细碎的。
外公有一位远房亲戚住在长江对岸的梅埂,他有着一片宽阔的蒿草地。听说外公的田被沙子淹没了,便叫外公去梅埂和他一起种分田。所谓种分田,就是有田人家出田,没田人家出力,收获的时候,一家一半。外公察看了那片蒿草地,一眼便看出这些蒿草下面全是肥得流油的黑土。外公看着那些蒿草,仿佛看到了金灿灿、沉甸甸的稻谷在向他招手。外公那时候年纪轻,浑身上下充满了力气,一天就耙平了一亩多蒿草地。经过一春的卖力苦干,蒿草地变成了水田。夏天,水田里的稻禾长得青翠欲滴。秋天,外公分了二十几担稻谷,一家人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也就在这一年,外公卖了多余的谷子,买了几分地,盖上了崭新的茅草屋。在江南,外公有了自己的新居。
到了第二年,外公准备继续大干时,那个亲戚看到这曾经的蒿草地已经变成了熟田,觉得自己一个人就可以种了,便婉拒了外公。一来,他们之前也只是口头协议,没有讲清可以合种多少年;二来,那位亲戚也不富裕。外公是一个有血性的汉子,不愿意跟这位亲戚闹红脸。但他也不愿意再回到江北老家去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回去是无颜见“江东之父老”。外公有的是力气,除了帮别人种田,自己再开点荒,渐渐的,日子终于稳定下来。外公看到种黄烟很值钱,于是他借钱买来了黄烟种子,在自己的田地种上了黄烟,黄烟长势非常喜人。初秋,外公挑着满满的一大担烟叶,到大通去卖,结果被日本鬼子全部抢去了。外公跟日本鬼子论理,却遭到日本鬼子狠狠地一枪托。外公大半年的心血,在日本鬼子的背影里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的是永远的痛。
日子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外婆咬一咬牙,带着不满十岁的母亲到大通的山区讨饭。过年的时候,她们本来是要回去的,但这时候许多人家看到这对母女大年三十还在外面讨饭,格外的同情。除了多把一些米外,有的人家甚至还把一点过年吃的圆子、米糖。外婆讨得比平时多得多。背不动了,就在一位好心的人家柴房里住下来,度过了一个既欢喜又焦虑的年夜。远在家里的外公,由盼望到焦虑再到担心。梅埂到大通山区有二十多里路,外公打着火把找遍了附近的所有村庄,喊破了嗓子也没有找到。拖着疲惫的脚步,强忍着心酸的泪水,外公回到了家里。一家人分两处,都在泪水中迎来了新年的曙光。
后来,母亲嫁到了枞阳县的一个小山村里。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母亲已经有了五个孩子,加上祖母共八口人。全靠母亲一个人做工,粮食当然不够吃。父亲虽说是位小学教师,但是薪水少得可怜,一个月只有29.5元。这个钱数在当时黑市上是买不到两担米的。有一年外公来到我们家,忽然村庄里有人叫“卖米”。母亲想买米可是没有钱。外公知道后,急忙把自己回去的路费扣下来,剩下的全都递给母亲,叫母亲去买米。母亲不忍接,但看到我和弟弟的目光后,还是颤抖地接过了钱。外公回去时,母亲独自在那儿长久地流泪,有不舍,有感动,还有惭愧……
有一年快放暑假时,家里的米吃完了,队里的早稻子还不能收割。母亲摘了一个大南瓜和一些细米粉和在一起,煮成了南瓜粥。隔壁的四大娘看着母亲吃南瓜粥,说:“二丫妈,你下午还要做工,光吃南瓜粥怎么行呢?”于是盛了一大碗饭,递给了母亲,母亲吃了几口,忽然把饭全部倒给了我。看到我吃得很香甜,母亲悄悄地转过身去。
包产到户以后,母亲没日没夜地泡在责任田里,似乎要把每一寸土地都变成粮食。从那一年起,我们家所有的仓库都装满了稻谷。母亲特别舒心,再也不为粮食不够吃而发愁了。说:“自家种一沟,超过别人给一斗”。
后来,我教书了,弟弟也都在城里成家了。母亲却渐渐地老了,身体也不如先前了,但她仍然坚持种田。我们都不让她种田,说现在米很便宜,我们一个月工资都能买到一千多斤米了。母亲说:“不要忘本,皇帝还种一亩三分地呢!再说,自家种的米也好吃。”上小学的侄儿却反对说:“奶奶说的不对,皇帝不都是大懒鬼吗,怎么还种地﹖”我说:“奶奶说的没有错,在北京的先农坛内,明清两代皇帝,每年春天,选上一个好日子,在圈定的一亩三分地内,右手扶犁,左手执鞭,行三推三返之礼。既让自己不忘种田的艰难,也给全国老百姓做做样子呢。”“皇帝为什么要做样子呢?”侄儿又问道。我一时却答不上来。“你妈妈不也教导你粒粒皆辛苦吗?”母亲替我回答道。侄儿认真地点点头,似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母亲虽然不认得字,但对这句诗却像对稻米一样的熟悉。
近些年来,年轻人大都到城里去了,原有的沟渠也年久失修,很难放水了,母亲终于不再种田了。但她闲的时候,常常坐在家门口望着田畈自言自语。
暑假里,儿子回来了。妻子煮了虾稻米,儿子觉得这虾稻米很好吃,就说:“这米哪买的?”“这是文乡枞阳主编送你爸的。”妻子说。“就你这文章还有人给米?”儿子讥讽道。“这是鼓励,每一粒米都是情感!”妻子给我圆场了。是的,每一粒米都是情感。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讲的一个令我很迷惑的故事:有一个小孩上厕所的时候,发现身上的一粒米饭掉在蹲缸板上,捡起来吃了,这小孩后来做了大官。后来,同村的又一小孩听到这件事后,故意将一粒米饭丢在蹲缸板上,也捡起来吃了,结果被雷劈死了。
长大后,我十分敬畏这个故事。俗话说:“一粒米,九斤四两力”,每一粒米,都有阳光的恩泽,都有雨露的深情,都有泥土的厚德,都是生命的精华,岂能亵渎。

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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