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来的年,买来的年
《做来的年,买来的年》
李文旺
在人世间生活了五十年 ,虽然也曾经多次走南闯北,但是从来没有离开过亲爱的祖国。虽然有时候也曾羡慕那些能坐上飞机去异国他乡走走看看的人,但是更多的时候,我常常会想:与其花上一万多元的往返机票去美国、或者欧洲、澳洲看看,我可以在中国看多少风景啊。
我是一个中国人,我自然对于中国的事物倾注更多的热情。正如艾青的诗歌所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饱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真的,作为一个中国人,没钱,我在中国小旅游,有钱,我在中国大旅游,我可以北看瑞雪冰雕,南看天涯海角,东看西湖、明珠塔,西看西安、布达拉,即便是这样,因为中国过于地大物博,我也有看不完的中国美景。
其实,在我看来,最值得看的美景还是中国人的过年时候的景象。以我五十一年食人间烟火的历史来看,以我接触到一些外国人所进行的比较,在人类历史上,人口参与最多的,历史最悠久的一个约定,一个庆典,就是春节,就是过年。中国的年,按地域来分 ,大致可以分为城里的年和乡村的年,按照时代来分,可以分为二十世纪的年和二十一世纪的年。从准备过年的繁忙方式来看,可以分为买来的年和做来的年。
所谓买来的年,就是过年的用品全部的买来的,鸡鸭,买;鱼肉,买;对联,买;鞭炮烟花,买;芝麻糊,买;糯米糖,买;冻米糖,买;甚至豆腐和年糕都要买。所谓做出来的年,是说以往过年的东西都是做出来的,都得通过劳动,凭着双手做出来。过年的鱼,自己驾船到河里去捕捞,过年的肉,得亲自看着屠夫把猪大卸八块才能够得到。至于豆腐、米糕,冻米糖,年糕,芝麻糊,糯米糖,都必须是自家做出来的。
那时候,有一首流行在赣东北地区的歌谣:“ 数九天,飘雪花,磨年糕,打糍粑,做米糖,点豆花。 ”买来的年和做出来的年,和时间和地域有很大关系。 一般来说,大凡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大凡在农村,都是做来的年,而在新的世纪,甚至在九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在城里,都是买来的年。要是对买来的年还问做出来的年做一个比较,我们就会发现,凡是做来的年都隽永和富有年的味道,而买来的年,一般都韵味不足,虽然买来的年货也许比做出来的丰盛一些甚至丰盛多了,但是,对于过年的人来说,一律觉得清汤寡水,至少从感情上来说没有多少意义,年味不足。
为什么会是这样?这除了有一个对比之外(什么对比?是做年货时候的辛苦和做好以后的舒服对比。做以前的什么也没有到做出来以后的要啥来啥),另外,做年货时候的刻骨铭心和买年货时候的轻而易举形成对比。在所有的年货中,数量最多,准备最早的还得说是年糕。手工年糕的传统工艺至少以下几道程序:选、浸、洗、磨、蒸、做。先是选米,用最饱满的晚稻谷,轧米前和米厂师傅客客气气地打招呼,说这是年糕米,师傅您辛苦一点,多轧一遍。大米轧得白白净净以后,然后是浸泡;糯米和籼米按照一定的比例混合,用上好的井水浸泡,一天后从水缸里舀出挑到河里去淘洗,淘洗干净的大米,又用上好的井水浸泡,接着把按一定比例浸泡的大米用石磨磨成米浆。磨盘在那个时代是一个很受欢迎的生活工具,它并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的。
我父亲四兄弟一起,合起来请师傅打造了一台石磨。南方的石磨和北方的石磨还是有区别的,我们南方的石磨,两个大碾盘下面是一个木头架子。这个木头架子看起来像是放大了的双杠架子,不过是这架子比起双杠架子来,低矮而又粗大。磨米浆是一个力气活,有时则需要全家一起来完成,妇女们早早地把粮食洗淘干净,用一个木桶把浸泡好的米带着相应的水,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往磨盘的窟窿眼里灌去。
磨盘上面的房顶上吊着一根绳子,拴在"丁"字形木头拐子上,拐子上的弯出部分就插在上扇石磨的木孔上,一人或两人抓住把柄一前一后推动,上扇磨盘就绕轴转动。用小勺往磨眼里灌料的女人要眼快手快,准确无误地把磨料放进圆孔里,否则拐子就把手打了,或者把磨料撞到方孔外了。随着磨盘的旋转,白得透亮的米浆则从高高的石磨架子上流到一个约为三、四平方米、深约一尺的布匹池塘里(这个布做的池塘是用几块硬木板围成的一个长方体的小坑,池塘内衬以洗净的床单、白布等物件,池塘底部普遍垫有一层厚厚的缩水用的草木灰),原先稀得可以照见人影的米浆经过整整一夜的缩水,变成了柔韧得可以捏弄成各种形状年糕的米浆。
做年糕虽然也是手工活,可是,在我们看来,捏弄米粿比磨米浆轻松得多,一来是确实不费力,二来是因为看到我们自己捏弄的年糕,好像就闻见到了年糕的香味,所以心情也特别的轻松,活儿自然就轻松。赣东北的冬天虽然比北方暖和,但依然是寒风凛冽,可是心中有了期盼,哪怕是自己的小手冻得发红,依然不顾父母劝阻,仍然喜欢嘻嘻哈哈地捏弄着年糕,那份天真和执着其实倾注了更多的对于新年的期盼。
米浆做成糕果之后,下面的工作就是蒸。蒸年糕用的都是那种常见的蒸饭工具——甑,在甑的底部放一只用竹片编成垫着纱布的斗笠一般的蒸伞,既能使蒸汽上来,又不致于米粉漏落。年糕做好以后,要放到一个围着清洁布兜的脚盆里踩实,然后把整脚盆的年糕取出来,用刀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小块的年糕用印版压成美丽的小年糕。年糕印版是多半是长方形的,也有圆形的,一般地中间常常刻有梅、兰、竹、菊、双喜、双鱼等各种图案。做好的年糕,除了用作过年,大多等凉透了浸入水缸,以免变质。
年糕做好以后,大概到了腊月二十日,家家户户开始做过年的豆腐,俗称年豆腐。其实,做豆腐和做年糕在开始都十分相似,都要经过筛选和浸泡。把大豆用水浸泡好,然后用小勺子一勺一勺地喂到磨眼里,推磨的人推着丁字型的推手,一下一下地把大豆磨成乳汁状的豆浆汁。接着就是吊豆浆。在我小的时候,常常是父亲在屋檐下的木梁上挂起绳子,系上晃浆用的三角棍和晃浆布,然后,站在不高的板凳上,手扶木棍,向上提往下放,左右开弓,摇晃着刚磨下的豆浆汁。豆浆汁在纱布中上滚下翻,浓浓的浆水从纱布下滴滴流下,流到早已经准备好的容器里。母亲系着围裙,站在一旁不停地搅拌着豆浆汁,母亲那眼神,十分专注,好像是恨不得父亲把豆渣也晃进来,好让一家人过一个暖暖的春节。
豆浆汁弄好以后,放到锅里去煮熟。这个时候,大人们常常会发一发慈悲心,让我们孩子各自拿一个碗,放好白糖,白糖碗里会倒进大半碗豆腐花儿,这是我们孩子最开心的事情,因为我们可以堂而皇之地吃一餐难得的甜豆花。当然大部分还是要做豆腐的。把煮熟的豆浆舀到了方桌上的蒲包里,再扎好蒲包的四个角绳,然后,大人们常搬上几块砖头甚至小片的磨盘压在蒲包上,方桌下面放一个木桶接上面蒲包里滤下的豆腐水。木桶的水一点一点的涨高,不久,蒲包中就凝固成鲜嫩豆腐了。虽然自家做的豆腐和买来的豆腐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吃自家的豆腐,那感觉,那情调绝对不是买来的豆腐可以同日而语的。做好年糕和豆腐,就该做糯米糖和冻米糖等等。
赣东北地区的冻米糖,有一千年的历史。冻米糖好吃,做法也很讲究。江西人做冻米糖,必须是当地的“桂香丝糯”糯米,且要求饱满完整、洁白,最好为当年新米。选好米后,得先把米里石头、砂石之类的杂质清除干净,再把干净的米放入容器里,注入清水浸泡。等米泡胀后,捞出,放入沸水中煮熟,再捞出,放在蔑盘中扒平冷却后,把成团的米用手搓散。然后,放在蔑片做的垫子上晒干,一直到这些糯米饭粒儿变成硬梆梆的米粒儿,这米粒儿就是冻米。把晒后的糯米粒儿放入烧热的铁锅里,把冻米炒成雪白膨胀的大米花,铁锅往往放入一些干净的沙子一起炒,据说可以增大冻米的受热面积,硬梆梆的冻米受热迅速膨胀起来,变成松软的白色米粒到米粒完全膨化为止。冻米花炸好后,放入容器中,加入饴糖、白砂糖及辅料,有些人家也会放些花生、芝麻、金桔、枣子和桂花之类的作料。这个过程是一个技术活。
人们就在这时候将预备好的冻米花与熬制的糖快速搅拌在一起,仿佛拌进了一年的光阴与快乐。糖过热太烫,根本上不了手,糖太冷又无济于事。所以,这活还得让能工巧匠来做。最后,把搅拌后的热冻米糖趁热按标准比例倒入模具盘,用工具推平,再放入推槽内,趁热来回压平。有时候大人会抱着一个孩子在上面来回踩,以便冻米糖压得结实些。 成形后,把冻米糖从槽内倒出来,亮出一把硕大的刀,像划豆腐一样将糖米切成长条形,然后换成小刀,和大人和小孩“咔咔咔”快速地切起来,只听见一阵紧似一阵的刀与板的撞击声,看着一块块黏性很好的冻米糖,听着这切糖的声音,好像听到了春节序曲似的,一家人心里十分高兴。冻米糖其实分很多种,有爆米花做的,有冻米炒熟做的,还有纯粹是芝麻粒儿做的,有人说,芝麻粒儿,那得需要多少芝麻啊。家在土地广袤的鱼米之乡,芝麻还真不少。
在鄱阳湖边,有一首歌谣唱道:“冻米糖,冻米糖,大人吃了喷喷香,小孩吃了永不忘,多少爱心在里边藏。”现在,每到年底,虽然店里的冻米糖五花八门,品种应有尽有,可吃在嘴里,仍然少了那曾经熟悉的味道。这样的年,纯粹是做出来的,哪怕是过年的鱼,过年的肉,都是农人一条一条地捕来的,是农人一刀一刀地割出来的。中国从古老走向现代,从原始走向智能,其实也就是从做来的年向买来年过度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