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拃子 作者 孙国辉
《五拃子》
(上)
在农村下乡一年多,不管是扶犁翻地、捋粪下种、薅草耪地、蹚地浇水、割庄稼打場、盖房打墙托小坯子……都算好把势。可到秋后一算帐,一个整工一毛八分钱,这……这跟谁说理去?
心里打了小九九。农村有不少“小能人”,编筐、当石匠、点卤水豆腐、打洋井、当木匠、算卦看阴阳宅、收鸡蛋換粮票、劁猪、捣鼓古物……我家庭成分“高”,又有海外关係,老爹正挨整,我恰属“狗崽子”。稍微出格的事不能沾,咋着呢?
从小我就喜欢看木匠干活儿。刨子一推,刨花带了木头的香味如白练般婀娜飞出,薄如蝉翼,刨过的木材干静而清爽、光滑可人……便憧憬当个木匠。 一点点置办些锯、凿、斧、刨等木匠工具。67年当消遥派时去天津走亲戚,在原三不管儿河北大街三条石一带,从一个贼眉溜眼的中年人手里买了日本木匠用的“万太郎”、“大多”、“保险大吉”刨刃子,还有拉刨床子、成套的凿子、扁铲,金属的活角尺,像砍刀一样的日本斧子……这么多工具,一共才要100块钱,估计他的货也不是好来的。慢慢的槽刨子、线儿刨子,鸟刨子、画线刨子、倒棱儿刨子、圆规、量角器、水平尺、千分尺等也置下了。还穿了大头鞋练长柄大锛子、练锯功、刨功、凿子功等等。我的严缝刨子长80公分,凈面刨子12公分长。也特别注意动家具前测量、演算、画线。牛角墨斗子用的溜溲,甚至能熟练的盖房子走柁吊线……看一个木匠的好坏,甭看活计,看他家具就明白了。昭乌达报社的美编马德林一手好活儿,他的家具就秀气好使。便一同打家具,他又擅长设计,当大街上宣传车大喇叭嚷嚷“打倒……”、“砸烂……”的时候,我俩正汗脖子流水儿的打出一件件新颖而精致的立柜、橱、桌。招惹的很多人,包括职业木匠来学样子、学工艺……
我成了“鲁生(没拜师的)木匠”。
在一肯中下乡的同学捎过信来,说那里中心小学盖新教室,招木匠打桌椅堂板一(黑板),共三个教室。比赛选木匠,问我去不。
《五拃子》(下)
(接上篇)
去不去干活儿让我犯了滴咕。三个教室的桌椅是一泡大活儿,还整壯。但竞争的木匠也不会少,码楞(估算)码楞三堂桌椅能挣壱仟多元,壱仟大元呀!这顶我汗珠子摔八瓣儿干几年哪!不中,说啥也得去,揍(作)啥瘪子也得把这活儿捞到手,那是钱啊!
冷静分析,参选的木匠都是成手,落(音涝)道(差劲)的也不敢去。可我是66年高中毕业,中等学业都学完了,尤擅立体几何,数学里的M也站起来了,M变成∑。家具又趁手,再加上几年的实干经验,信心便有些膨胀,似乎听到数嘎嘎新票子的翻折声……
揹家具住到青年点儿,哥们儿传达了情况:共十个木匠参赛,因有五张木工櫈子,分两组。抓阄我在明天过晌比,每人打一把五拃子(应为杌扎子,赤峰方言念五音),掐时间,谁最快最好谁中标。
我放了心,区区一把五拃子小菜儿一碟儿!不过也私忖这定规矩的人很老到,四腿八乍的五拃子最试木匠功夫,我得在活计上拿点儿脆的……
我借着读过一本民国时期南方出的《木□格物》,虽残破但学了不少手艺,如精致家具中的“割肩榫”、“三碰肩”、“走马销”、“穿销挂榫”……带图的,我试做过几种。比起这些细木活儿五拃子太简单了。
晚饭用我带去的二斤肉炖了半锅白菜,哥儿三个迷勒妈达就着喝了二斤小烧(农村粗醪),在热坑头儿睡如死狗!
翌日早早赶到中心校,大人孩子来了不少看熟闹的。校长小六十(岁)了,一身“的卡”制服,公鸭嗓儿,眼睛在眼镜片后泛着老谋深算而狡黠的光。
头晌参赛的四个中年人手艺一般,有些手忙脚乱,净无用动作。最要命的的是木料全是老房子拆下的旧木头,多数木中藏钉,虽然锈得剩个钉子芯,但毕竟是铁,刨刃子一碰一个大豁子,一磨15分钟,越急愈出错,一个年轻的把榫子头鋸掉,退出比赛。只有一位50多岁的老木匠按死规矩干,比较快,第一名。
晌午哥们儿做饭时,我把活动角尺定好,用三合板精确做了三个固定角模板,又掰了锯;伐了锯齿;泡上鳔胶;再磨磨刨刃子、凿子和扁铲……一切就绪。
过晌开赛,我先炖上胶锅子,在堆积如山的木料里选了两根红松门框和一块厚板。先锯出毛料,刮好。再静下心来划线。老校长见我又是变角尺,又是量角器、千分尺,觉得新鲜,常佇立观看。
我刨料时也遇到了旧钉子,“咔”一声过去,小鬼子的刨刃子絲毫未损,接着刨……等我熟练凿、锯好卯榫,涂上炖好的鳔胶,把凳腿安好截齐再净面后,喊一声“好啦”,全场意外。老校长过来反复翻转检查,又放平地上看嘎达不嘎达,举记录本宣布“一个点儿零五十五分!”另外的四位师傅还没组装,有的水胶还没化好,又有一位锯断了榫头退出。
比赛结束,老师傅两小时二十分钟,大家议论纷纷。老校长站到前靣,提剌着公鸭嗓儿大声喊:
“陈有爷爷、张巴棍子、二叔,你们老几位上来帮我验验,看看哪个凳子好,把个关……”
喳咕了一阵,老校长大声说:“孙师傅第一!看人家这话计,上边不透是半榫,不加木砦(Zhai)子,鳔胶不怕潮湿,四腿一边长,一点儿包瘫儿没有。老爷们儿长辈儿们也一致同意,就是他啦!”
第二天上工时,老校长和那位老木匠在校门口等我,老校长笑脸相迎:
“孙师傅吃啦?哈,你手艺就是高……”
我有点儿不祥的感觉。
“ 孙师傅 ……大兄弟: 跟你商量商量,这是我六表哥,从茂虎沟赶来的,好几十里地
……他… …他特佩服你手艺 ,特想跟你学学,家喽(里)孩子又多。兄弟你看这样中不:让他打一间教室的桌凳,你打两间的……中不?”又说:
“青年点儿的青年该回城过年了,你今们就搬我家西屋住,哄(和)我六哥住一铺炕,你也教教他,吃饭都在我家就省事啦!”
老校长真会搧乎(会说话)。他在这儿又说了算,我是以挣钱为主旨,不能说翻了,再说他也却不开情面,给我两堂桌椅也到劲了,子曰:“小不忍则失大钱”(谋),于是故意犹豫了一会儿同意了。
在后来的干活和共同生活中,得知老木匠姓王,真是校长亲戚,人也憨厚。他最不解的,是我刨刃子不怕钉子和锯太快了,“杀”木头,还有我划线的算计。
老爷子一开始竟给我打热洗脸水和刷牙水还有烫脚水,还给我沏茶,这让我惶恐而坚决制止之。我教给他一些实用的几何知识,告诉他刨刃子和锯条的秘密等等,我们成了挚交。他也有绝活儿:乡亲们拿来弯弯出溜的小老树干,他竟绷线透(音投.凿卯加工)成犁扙,我也学了一招。
活儿干完了,钱也挣到了手,眼瞅散伙了,我们都难舍难分的。我买了小鸡儿,割了肉,买了四棒子酒(瓶装的酒,那时一般都喝散酒),张罗了一桌子菜,炕桌儿上敬酒、打通锅儿(挨个儿拇战)。老校长喝得满脸通红,“咱这一辈子都是朋友!”成了車轱辘话,反复了多遍……
我受不了老王师傅那企盼的目光,把一砄小鬼子的刨刃子和上着洋锯条的抹锯子(截锯)送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