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维桢骂虱

杨维桢骂虱

  杨维桢辞去了钱清场盐司令,相继为去世的父母守孝。接着,又从全堂铁崖山来到杭州。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在杭州谋求一份职业。

  初到杭城,杨维桢一时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所以只能暂时宿在旅馆里。

  那天晚上,杨维桢疲惫的身体刚睡倒在床上,席子都还没的捂热,身上就有了一种怪怪的感觉。他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咬他的皮肉,像针扎似地,隐隐作痛。一会儿,被咬过的地方,又纷纷突起红色的皮疹,同时暴发难耐的奇痒。顿时,杨维桢手忙脚乱,两手十指使劲地搔,可仍然猝手不及。那些搔过的地方,又无不留下深深的疤痕。

  一阵奇痒,将杨维桢的睡意全都赶跑了。他索性从床上起来,并叫仆人拿来蜡烛,自己翻开床上的皮褥,仔细查看到底是什么在作怪。可是,翻来覆去查个遍,竟是一无所获。

  杨维桢又倒头睡下。才过了一会儿,刚才芒刺般的痛痒又卷土重来。

  杨维桢再次从床上一跃而起。这床,是再也不敢去睡了。无可奈何的杨维桢,在房间里找到一把交椅,他只能坐在交椅上苦苦地等待天亮。

  第二天,杨维桢问旅馆老板:“昨晚我被折腾得一夜未睡,你们旅馆床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咬得我满身皮疹,奇痒难忍?”

  旅馆老板说:“那肯定是壁虱!现在正值气候湿热,杭州城里的旅馆,到处都是这种壁虱。”

  杨维桢觉得纳闷,昨晚搜寻时并没见到壁虱,于是追问:“这东西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旅馆老板叫来仆人,叫他把房间内的席子、皮褥统统拿出来,然后使劲抖落,终于让罪魁祸首原形毕露。却原来,这种壁虱,长得既不像虱子,也不像跳蚤,若是用指甲去掐它,它竟喷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臭气。

  杨维桢不禁感叹起来,他说:“真是奇了怪了,世上竟还有这种可恶的东西。从前李商隐、陆龟蒙、柳宗元这些人都写过诗文,痛骂那些可恶的虱子,但他们从来没有骂过这种壁虱,难道这种壁虱在古代隐藏起来了?难道它们现在才露出真面目?或者它们被痛骂者遗漏了?”

  杨维桢深受壁虱之苦,心里有话要说。于是,决定弥补古代诗文的遗漏,也写起痛骂虱子的文章来。只听杨维桢在纸上写道:

  “可恶的虱子,想不到你们的种类还如此众多。你们躲在狗的身上,长得像苍蝇;你们躲在牛和猪的身上,长得像蜘蛛。你们还喜欢攻击人类,躲在黑色的地方你们长成了白色,躲在白色的地方你们长成了黑色,你们细小得如同蚂蚁,逃避人们的眼睛。你们这些可恶的臭虫,肚子很大但行动迅速,四脚细小但嘴巴厉害。你们长得或青或红,或黄或紫。白天藏在隐蔽处,晚上集体出动。逃跑的时候像珠子一样滚落,伏伺行刺时像射箭一样神速。你们的行为令人深恶痛疾,一旦你们入侵了,人们睡觉时两胁不能贴近席子,手臂不能弯曲凭靠几案。想追寻你们的行踪与痕迹,却又若有若无,让人无计可施。你们在朽烂床席的空隙里潜藏影踪,一旦被人发现又消失在细密的缝隙之中。热水攻击浇不死你们,手指抓捕按不住你们。被你们咬过的皮肉,会隆起红色的血斑,变成化脓的疮瘭,结出如同龟壳一般的硬痂。你们让人怒不可抑,直想把床几剖开毁掉了,把被褥抛弃焚烧了。”

  杨维桢继续在纸上骂道:

  “唉,你们这些可恶的虱子啊,蜂子有蜂刺但可以去除,蝎子有蝎刺但可以拔除。可叹你们这些卑琐的小东西,谁可以让你们停止伤害呢?老天啊,你本是爱护生灵的,可为什么不把害虫消除?老天啊,你为何会生出这种毒害人的孽种?你们这些可恶的臭虫,用毒嘴吸饱了膏血,把身体养得又肥又臭。我要到造物主那里去告发你们,统统消灭你们这些臭虫,你们一定会罪有应得。”

  杨维桢写毕,心头的愤怒得以稍稍平息。

  当天晚上,杨维桢做好了防范措施,想让自己睡个安稳觉。半夜里,壁虱果真没有再来咬他的身体,却钻进他的睡梦里来了。

  在梦中,杨维桢碰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是壁虱的化身,他打扮齐整,身穿绣有黑色卷龙的衣袍,头戴黑红色头巾。

  壁虱跟杨维桢说了一席话。他说:“我已经看见你辱骂虱子的文章了。你骂得义正辞严,我们岂敢不退让躲避?然而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些小毒虫小臭虫,你可知道这人世间还有那大毒虫、大臭虫。你看他们:违法乱纪,伤风败俗,坑害国家,残害百姓,剥人的皮,杀人的命,如豺狼一般凶狠,如枭獍一样残暴,比起我们来,他们难道不是名副其实的大毒虫、大臭虫吗?他们是国家的祸害,可是主管司法刑狱和官吏考核的部门并没有将他们去除。君不见,有些人能为百姓分辨曲直,敢为国家坚持是非标准,在仁义面前即使是碰到自己的老师也不谦让退避,但是,这些忠义之士反倒常受迫害,良善之人不得善报,他们的名字上了罪人的名单,最终竟落得一口黑色的棺材。那些朝中的奸臣和贪官污吏,他们恶贯满盈,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什么事做不出来啊!”

  壁虱继续对杨维桢反唇相讥:“比起这些大毒虫大臭虫来,我们又算得了什么。我们起伏顺应季节,生死盛衰未卜,秋霜飘散,北风劲吹,遁身隐藏,谁也不知道我们最后的归宿在哪里。你不妨比较一下,那些大毒大臭们,毒得没完没了,臭得无穷无尽,比起我们来,到底谁该骂谁不该骂?你为何不去伐南山之竹以为书简,去斥责那些贪赃枉法者的大毒虫、大臭虫,只拿我们这些卑琐的小虫子出气呢?还一个劲地在那里喋喋不休。”

  一席话,说得杨维桢无言以对。他“增愤加怖,涕泗不支”,越听越愤怒,越听越担忧,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嚎啕大哭起来。这一哭,把杨维桢的梦也哭醒了。

  杨维桢清醒过来,赶紧寻找梦里碰见的那个人,可是他早已无影无踪,不知去向了。

  节选自《南楼美人

——杨维桢笔记小说选编》

(弘虫著,在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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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虱赋

杨维桢

  杨子自铁崖山中客钱塘,初宿市舍,胁未暖席,有物噍身,若芒刺然。已而噍肉皆起瘾疹,十指爬搔不得停,搔讫即成疮痏。亟命童秉烛,枕褥间了无一物。复睡则噍如故。遂挈胡床,露坐待旦。明日问舍长。舍长曰:“此璧虱也。当兹旱气熇然,城中舍皆是物。”问何状,命童剔床笫空出之,虱非虱,蚤非蚤,以爪掐之,其臭令人呕恶。杨子叹曰:“异哉,有是物也。昔玉溪生、荆舒老人先后为嫉虱之作,而未有指斥是物者,岂其潜于昔而出于今,抑其幸见漏于指斥也?”余既楚其毒,乃作文骂之曰:

  维尔虱之种类不一也:在狗类蝇,在牛豕类蟢,在人处缁而白、处白而缁者,其么若蚁。不知又有尔类,皤腹而轻身,纤足而劲嘴。或青或绀,或黄或紫。白昼潜藏,昏黑坌起。脱走如珠,狙刺如矢。使人胁不得以帖席,肱不得以曲几。追踪捕痕,若亡若存。遁景朽空,灭迹密纹。汤沐所不能攻,掌指所不得扪。但见肉斑磷其成瘭,肤窒栗其生龟。怒床几而欲剖,避衾褥而欲焚。呜呼尔虱兮,蜂则有虿兮蜂可祛,蝎则有螫兮蝎可诛,嗟尔么类孰能屠?腾蛇神兮殆即且,即且狡兮制蟊蛛,嗟尔么类又谁呿。咨大化之好生,恐一物之弗纾。胡尔恶之兼毓,为吾人之毒荼。饱膏血之毒嘴,资肥腯之臭躯。吾将上告司造,殄尔类,非无辜也。”辞毕,是夜梦有被玄衮裹绛幅而至者,若有辞曰:“吾即见骂尔文者。辞义既严,敢不退避?然吾小毒小臭,尔亦知世有大毒大臭者乎?奸法窃防,妨化圮政,剥人及肤,残人至命,阚若豺虎,盭甚枭獍,此非大毒大臭者乎?为国之病,而司臬不屏。其或分民曲直,任国是非,义无避位,仁不让师,则丹书是絓,皂椟见遗。彼大毒臭,又何惮不为乎?且吾起伏适节,消息乘机,白露洒空,劲风吹衣,蝉脱而退,莫知予之所归。子试絜夫大毒者毒无已时,大臭者臭无穷期,孰为可詈不詈乎?子不穷南山之竹以为辞,而詈予琐琐不已,戏乎!”于是杨子增愤加怖,涕泗不支,霍然而觉,不知虱之所之。

(杨维桢《骂虱赋》,《全元文》41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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