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河而战——故乡纪事091》
我们村子的北面有一条东西向的河,是原来护城河的残留,也可能是护城河利用了原来的河道。
它是不会游泳的人的天堑,在河水丰沛的年代,涉水过河可是个奢望。
它像一条横笔画,分开两个南北村子,也就成了河北岸的村子与我们村子的界河。
在大人们的眼中,界河并不怎么重要,虽说话言话语中也捎带脚表示出对河北岸的人不怎么瞧得上,可是两个村子的大人们相安无事,有的还结了亲戚,成了朋友。
但是有两类人心中则大不然,一类是小偷,一类是孩子。
先说小偷吧,若是本村的小偷偷了本村的鸡鸭鹅被逮住,多不会往死里打,甚至不会和偷窃者本人计较,直接把这件事儿上升到家长层面解决。
这样的好处是,两家表面上很外交,不伤和气。何况上一辈多少都有些渊源,他们在移民到这里的时候,保不齐谁帮谁建过房子,谁在狼嘴里救过谁。
即便这样,偷东西的半大小子也免不了皮肉之苦,多半还打得更狠,因为施刑者是小偷的父亲。
但是,如果小偷是对方村子的人,那就不一样了。
抓住小偷首先要打,而且很多人参与。
“这好像是老张家的小三。”看见小偷被打得太狠,心地善良的女人会这样说。
“不是,这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贼,打!”兴头正浓的打人者假装不认识。
“叔啊!别打了,我是老张家的小二啊。”小偷看见了生机,赶快暴露身份。
“你还敢冒充?老张家一门正经,哪会有你这么个东西,谁知道你是哪儿来的贼,给我打。”带头人依旧不罢手。
直到与老张家有些渊源关系的人去通风报信,张小二的爹手里拎着棍子气冲冲跑来,这些人才住手。
“哎呀!你看,还真是小二,这孩子我小时候见过,没想到长这么大了……”被偷又带头打人的会这么说。
“你干啥?你这是干啥呢?教育孩子也得在家里,你这……不是打我们脸么?”见到张小二的父亲当众抡起棒子打张小二,被偷的人上前拦住,说话还带刺。
不知道是不是与这类事儿有关,轮到小孩子们的时候,两个村的人就像两个敌对国家,只要有机会就会打一架。
因为小偷事件毕竟是偶发的,所以这种打群架有模仿的因素,也有天生的心理,还有一种可能,与鱼有关。
先说模仿。
我们那群小孩子,在刚睁开眼睛时,看到的辉煌一幕,就是一群大哥哥们还有大姐姐们成群结队地打架。
他们中条件好的能弄到钢管,大多数人的书包里都是砖头、铁锹把。
菜刀也有,但是那得等家里做晚饭才能用,那会儿不是每家都有好几把菜刀的。
这样的言传身教,让我们觉得总有一伙人是要和我们作对的,可他们是谁呢?一时还不知道。
我们隔着河看看,那肯定是对方,因为再往远处就是庄稼地了。
于是这种心理加上大人们谈话的影响,我们的敌对就像天生带来的一样。
在我印象中,河北岸的村子地势高一些。
不知道依据什么分工标准,那边的人多是种菜很少种粮食,所以叫他们“菜队”。
种粮食的人很少吃种菜人的菜,因为自家园子里就有,于是看他们把菜卖给那些挣工资的,手里有花花的票子心里也不舒服。
故而嘴上瞧不起他们。
这影响了我们的情绪,而直接影响的一件事就是对河里那些小鱼小虾。
后来我才明白,我们出生的时候正是河水还是变少的时候,过去的水泡子、小河汊都干涸了,被犁成田垄撒下玉米高粱种子。
这样,这条河就是我们平时就近解馋的希望之河。
“打鱼去了?”看见谁扛着戗网子回来,门口的人打招呼。
“打啥鱼,连虾米都快被菜队捞光了。”那个下水的人的确没捞到多少小鱼,但是他也不是一点没打着,就是低调。
可是我们很认真,特别是闻到了邻居家的虾酱味儿或鱼酱味,内心总是想菜队的人肯定顿顿吃鱼酱。
估计他们那边的小孩也会这样想我们。
于是,武装冲突时不时隔着河发生。
大规模有组织的武装冲突能发展到几十人,我们双方的武器都是河岸上上好的胶泥。
这种胶泥干了之后比砖头一点也不差,打在头上会破个口子,至少会起个疙瘩,回去用鸡蛋在上边滚半天,还会留下淤青。
大规模冲突是有组织的,消息的来源至今我也想不明白,就像电影里的约架,双方都有一个勇敢的带头孩子把大家召集起来。
那条河充其量一丈来宽,这是土坷垃、砖头的有效抛打距离。
战斗开始,双方都把膂力好、投掷能力强的孩子布置在一线,少量女孩和更小的孩子则负责运送弹药,时不时也会有人从大孩子之间或者腿下边钻过去,撇出一块土坷垃。
这种小孩的行为很徒劳,土坷垃多会落进河里,激起一柱水花,聊当军演。
这样的隔河对打能持续个半个小时以上,双方各有伤员之后,也就在各自的司令指挥下各回各家,更多原因是大人们下地干活就快回来了,一旦家长发现我们打架,我们回家也会被打。
零星的战斗时有发生,那都是偶发事件。
进入伏天,空气里一丝儿风都没有,闷热的要命。
这时候把自己脱光,沉浸在水里,那是无比爽的一件事儿。由于两边局势紧张,一般情况下河面上都是静悄悄的。
但是也有胆大或心存侥幸的孩子,看见对岸没什么人,悄悄潜入河中。玩着玩着就忘记了河界,渐渐靠近对岸去了。
对岸,个子矮小但不发机灵的低龄小孩,借着土丘的掩体侦察到这一情况,就会就近通知一些孩子,对河中落单的对岸小孩给与土坷垃雨的袭击。
猝不及防又惊慌失措,这个胆大和心存侥幸的对岸小孩一定回家哭鼻子。
这种打击是双方的,也能升级。特别是被打一方认住了打人者的面孔,就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寻找时机。
这样的机会,常与河面上唯一的一座木桥连在一起。
那是一座用整根粗木头架设的桥,是两边人和平来往的必经之路。可是别忘了,菜队的人要到河南岸的十字街头卖菜,那边的人也对河北岸有无限的好奇。
除了大人办正经事,孩子们有时候也悄悄溜到对方的领地满足一下好奇心。
倘若对方被认住的大人小孩被发现行踪,那他很可能就先是被盯上,接着被包围,在接下来就是近身攻击了。
这些跟踪、包围、进攻和撤退得无影无踪的战术我们也不是无师自通,平时的战争电影里都这么干,而且就算我们自己内部,平时的游戏里也渗透着战争意识,或大或小规模的“军演”天天进行。
都是小菜一碟。
设伏、打落单人员毕竟是不光彩的事儿,所以带有少部分人自发行为特点,不会通知自己的“司令”。
当然,几个小家伙要是能够把对方的某个小孩给胖揍一顿,“司令”还是会用揉揉勇敢者的脑袋,或在勇敢者屁股上踢一脚的方式给予肯定和褒奖。
隔河而战持续了很多年,我的印象里直到那条河彻底成了干沟,我们也大了,陆陆续续上了初中之后,打架才渐渐少了下来。
不过河底发生过一件事儿,仿佛是为这种战斗彻底画上了句号。
我们不知道的是,在我们明枪明剑的打仗的同时,成人们也有他们的战斗。
菜队有一个小伙子,在收拾他们的“敌人”的时候动手猛了些,好像是把对方弄残废了。几年后,广播里天天播送一些消息,小伙子越听心里越害怕,最后,顶不住压力,把一整瓶杀蚜虫的农药乐果给喝了进去。
喝完之后,他没在家呆,走到河底,躺在那里。
等人们发现的时候,他脸色青黑,侧着身子,像一段木头,已经死去。
人们都去围观,我也去了,远远地看了一眼之后,感觉害怕,就往后退,一不下心踩在一个人的脚上。
我抬头一看这人,有些脸熟,接着很快就认出来,被我踩脚的人是前两年被我们在桥头偷袭的那个孩子。
我心里一紧张,想跑。
这时我看见他那张已经长大的脸上,露出了笑。
自此以后,我才开始渐渐与“敌军”接触起来。
(20201022,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