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人写的汉语诗(附音频版)|诗坛轶事
历史的大众传播似乎缺少一些俯瞰的视角,反而是太多“从南向北”的认识角度,这使得人们常常会忽略了一些事实。
比如有考古学家发现,在最近的一次大冰川来临之前,欧亚大陆东部的交流走向,很可能是南北方向的路径。因为挖掘者们从黄河流域向北,经过内蒙古赤峰、通辽那一带,一直到西伯利亚冻土层,都发现了小米的化石,还有一些相似的出土用具。
再比如有一部分专家认为,在那次大寒冷来临之际——天气不是一夜之间冷下来的——居住在赤峰百岔山一带的殷族部落,全族人缓慢地向南部温暖而有河流的地方迁徙,有人推测他们找到了与湟水,相似的一条大河,叫黄河。湟水今天叫西拉木伦河,就是席慕蓉《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里那条河。
如果再想一下,南匈奴呼韩邪单于娶了宜昌姑娘王昭君、当上了汉朝的边防军司令之后,他的后代们与后来的鲜卑族一样,逐渐穿了汉服并改成汉姓,融入了离北部边疆比较近的疑似山西的那一带。
倘若把历史能压缩在一个小时间薄层里,在辽阔的大陆板块上,我们很可能会看见一队十万计的乌桓骑兵从东北杀向西北,然后打败马超后带着胜利的征尘突然来到中原,集体定居了下来;某一时段,人们成群结队地跨过长江,逃向四季如春的江南或者瘴疠遍地的百越。
在西北方向,阴山连着贺兰山,贺兰山连着祁连山、天山,常年骑骆驼的人跳着狂热的劲舞,他们来的时候会带着精美的皮具、宝石啥的来出售,走的时候也不会跑空车,在骆驼背上装满瓷器、丝绸和茶叶,。
可能是在某一次的长途贩运中,或者是某一次的战争活动中,一位叫萨都剌的西域人的祖先就夹杂在从西往东的人群里。与其他人不同的是,萨都剌的祖先这次只买了单程票,到了萨都剌的祖父思兰不花和父亲阿鲁赤的元代,他们父子负责镇守云、代,就是今天的呼和浩特、大同、雁门那一片地方。
元代那时候,这片历史上老是被当做边关使唤的云、代,已经是深远的内陆城市了,尽管时间并不很长,再过上半个世纪,朱元璋开始砌墙,把一部分给弄到院子外头去了。
元代写出“一时人物风尘外,千古英雄草莽间。”的萨都剌,就出生在每年都要刮沙尘暴的雁门。雁门是历史上绕不过去的名字,像一颗钉子。
不知道萨都剌小时候胡闹,他的母亲或者祖母是否还用西域话吓唬他,但他考取1327年进士的时候,用的是汉语。
这一年,宁夏、四川大地震,洛阳一带出现蝗灾,自然灾害开始向元朝吹起挑战的冲锋号。
萨都剌的仕途生涯与他那个朝代的同行们相似,没有出现那些在他下一个朝代中政坛的那种你死我活的死磕事情。就算有一些,也都在大都和上都发生,基本上在一个家族内部就解决了,牵连很小。
不过,仕途生涯给萨都剌满世界的游历带来机会,不知道他们那种算不算公款旅游,但是办事儿之余见见朋友,斜着眼看一眼窗外的风景,总还应当属于私事儿。
何况那是元朝,统治者们连高考都三心二意,哪管你一天走了多少步数,又没有定位软件。
于是,萨都剌利用工作之便,游历吴越、荆楚、幽燕、上都等地,并且结交了像马九皋这样级别的人物。马九皋与薛昂夫两个名一个人用,与元朝的其他诗人一样,在大众传媒里籍籍无名。
马九皋是回回人,元朝散曲大家,随便拈出来一首他的小令放在这。
[正宫‧塞鸿秋]
功名万里忙如燕,斯文一脉微如线。光阴寸隙流如电,风霜两鬓白如练。
尽道便休官,林下何曾见?至今寂寞彭泽县。
同是西域人后裔的萨都剌生活的时代,诗歌还没有被印刷术变成商品流通,写诗是个人爱好和表达类乎“仕人”的身份的一种时尚。不管是拷问宇宙也好,咏史咏物也好,包括偶尔描写民间疾苦,都是基于本性的同情心和好奇心,似乎还没有上升到要强迫别人去学习和信守的那种高尚层面。
比如上边”千古英雄草莽间“那句诗的全文是这样的。
《越台怀古》
越王故国四围山,云气犹屯虎豹关。
铜兽暗随秋露泣,海鸦多背夕阳还。
一时人物风尘外,千古英雄草莽间。
日暮鹧鸪啼更急,荒台丛竹雨斑斑。
表面上是感叹历史,细看与苏东坡“大江东去”一样,内含“逝者如斯夫”的时间流逝所引起的荒谬、凄凉感觉。
萨都剌1355年就去世了,虽说他看过连年的自然灾害,但是没有赶上元末南方的那些动乱,故而他这个官儿当得应当是优哉游哉,有的是时间游戏笔墨。可是即便如此,萨都剌也不像杨万里那样,没命地写,以多取胜。
这让他的作品都成为精品,并在死后获得“有元一代词人之冠”的美称。
发轫于晚唐的词,经过两宋的打磨,到了元代并没有像政权更迭那样”你死我活“地消亡,却依旧在文人中繁荣着。
萨都剌的词《念奴娇·登石头城次东坡韵》可见一斑。
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
指点六朝形胜地,惟有青山如壁。
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
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
寂寞避暑离宫,东风辇路,芳草年年发。
落日无人松径里,鬼火高低明灭。
歌舞尊前,繁华镜里,暗换青青发。
伤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
与东坡相比,豪放不足,婉约见影。
萨都剌不仅是个写诗词的牛人,也是一个大画家,他的山水画《严陵钓台图》至今犹存,据说在故宫博物院,不知现在还能否见到真迹。
可能是出生在雁北的原因吧,再加上那时候的高级公务员要依照蒙古人的上班规律作息,有的是时间往大漠草原去旅游,所以他写了很多边塞风光的诗。与唐朝好多边塞诗人根本没去过边塞的状况不同,萨都剌的边塞诗一看就是亲眼所见。
话说元朝时期,高层的办公地点冬夏不在一个地方。
夏天他们会带着文武百官往北走到元上都,就是今天内蒙古正蓝旗那一片辽阔的草原。在那儿打打猎,吃吃烧烤,搞点摔跤射箭的体育比赛,然后聊聊欧亚大陆上的正经事儿。
天高地迥,早晚天气凉爽,天上有白云,地上有牛羊,很是一场惬意的全国性会议。
我估计萨都剌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写出的《上京即事》
沙苑棕毛百尺楼,
天风摇曳锦绒钩。
内家宴罢无人到,
面面珠帘夜不收。
萨都剌还可能是个童心很强的老顽童,从他写的咏物诗《雨伞》中可见其调皮情状。
开如轮,合如束,剪纸调膏护秋竹。
日中荷叶影亭亭,雨里芭蕉声簌簌。
晴天却阴雨却晴,二天之说诚分明。
但操大柄常在手,覆尽东西南北行。
萨都剌只是元朝很多文人中最牛的或者说最好的之一,而且是非汉族汉语写作者。但他没有能像之前的鲜卑人元稹和后来的女真人纳兰性德那么有名,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2020年5月17日,海口,图片是萨都剌《严陵钓台图》画作局部,来自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