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白菜叶子-故乡纪事071》

深秋初冬的一个阴乎乎的下午,冷风掺杂在有点虚假暖和的斜阳中。那冷已经能够钻进衣领、裤脚,令人起鸡皮疙瘩了。

满树的叶子刚一落光,就被大小的耙子和麻袋一阵风一样刮走。整个村子看起来到处光秃秃的,连烟囱都像一段多年的枯木,惨白惨白的。

生产队的一个大菜窖的顶,由于要在平地搭建起菜窖棚,使得它明显高出地面有半尺,松软的土层掩盖着下边的秫秸和茅草。菜窖顶上,一个梳着抓髻的老太太,弓着身子跪在松土中扒拉着,她在寻找着什么。

她的身边放着一个细柳条编的小筐。小筐手工很细致,一看就不是平时放在院子里装烟叶或者牛粪的那种大孔眼的粗陋用具,这只小筐干干净净,被磨得很光滑,应该是有些年头了。

说不好它平时是用来盛装大饼子的。

现在,筐底里是一层均匀细碎的白菜叶,它们像一群一奶同胞的兄弟,大小都差不多,每一块都是指甲盖那么大。尽管老太太细心抹去上面的灰土,但仔细看,在白菜叶子叶脉的褶皱里,还是有黄色的泥土挂着。

就是这指甲盖大的白菜叶也不是很多。从泥土的细碎、均匀上看,老太太绝不是第一个来拣白菜叶的,她要翻动好几下,才可能发现一小片。她把它们放在裤子靠近膝盖的地方轻轻摩挲,白菜叶就干净一些,裤子上则粘了土,一掌大的灰黄。

一整个下午,小筐里的碎白菜叶很缓慢地升高了一点,但是还不到小半筐。太阳的一小半卡在地平线下,老太太直起腰,由于蹲跪得久了,一下子还适应不了。她晃了两晃,用右手敲敲自己的后腰,试探着直起身来,对着夕阳停了一小会儿。

夕阳一下子掉进地平线下去了。

她这才拎起筐,走几步,又把筐挎在胳膊上,一小步一小步往回挪。

她的家在队部菜窖的另一头,把着道边。她家一柱瘦骨伶仃的烟囱在青白色的天光里,孤零零的,背后是一座破了的砖窑。与旁边几户冒烟的烟囱比,这根烟囱更像一个没吃上饭的孩子,有些可怜。

老太太进了外屋,把小筐对着一个大号泥盆翻了个底朝上,还用手敲了敲筐底,其实敲掉下来的没有几片是白菜叶,多是带回来的土。

半个葫芦剖成的大水瓢探进水缸里,满满地舀出一瓢水,倒进泥盆。泥盆里的菜叶快速旋转起来,像是某种很多人的跳舞仪式。等到水停止了旋转,老太太探进双手在水里,像是抚摸一样小心翼翼地揉搓每一片菜叶,直到水变成了土的颜色。

老太太用笊篱一点一点捞出菜叶放在小盆里,然后一手抓着笊篱,用另只手和抓笊篱这只手一起端起泥盆,慢慢倾倒,让泥盆里的水通过笊篱流出去。这样,还能截住一些更细小的、顺着指缝逃逸的菜叶子。

几遍洗下来,水变得很清亮了。

菜叶被抟成团子,这时大锅里的大半锅水已经烧开了,沸腾不止。老太太把菜团子扔进锅里,撒了一把盐,又将一只玻璃瓶抓起来,慢慢倾斜,从瓶口里一滴一滴地滴出五、六滴豆油。放稳油瓶,老太太抓起长把勺子探进锅里慢慢搅动,浮在水面的油花被搅得均匀,以至于油星也看不见了。这时,她从一只二大碗里抓起一把玉米面,像扬灰那样匀净地撒开。两三把玉米面过后,那些漂浮着的一小片一小片的白菜叶子就被新形成的糊糊连接在一起,旋转的变得缓慢起来。

老太太放下勺子,忙用掏耙探进灶坑里,把还有些旺的火灰掏出来,免得继续开锅沸煮,那样粘稠的玉米糊将会变成懈松的一锅稀汤。

下地干活的孩子们不声不响地回来了,这其中就有我的母亲,那个老太太则是我的姥姥。

那时,正是大饥荒时期,一般的饭食都是一种叫淀粉的东西。那可不是现在勾芡用的滑溜溜的淀粉,而是将玉米杆粉碎,浸泡在水里之后渗出的白色粉末。

这顿饭是母亲记忆中非常醒目的部分。

这个故事也是母亲讲给我的,是我没有亲身经历的一次关于干白菜叶子的记忆。

大概是由于受记忆的影响吧,到现在为止,对干白菜叶子独有的的香味儿依然恋恋不舍。

现在在市面上,如果你想吃干白菜,已经有人将它捆成一束一束的来卖。你只要买回去,放在开水里焯一下,就可以蘸酱吃了。或者在饭店里,厨师已经将准备好的干白菜用小碟子盛上来,配上一叠肉末酱,你需要做的就是夹起来往嘴里送、用牙齿咬。

市面上的成捆的干白菜我买过几次,但是总觉得不是原来的味道。我曾问过一些同龄人,他们也只是笑一笑,并不作回答。那笑很暧昧,里面的意思可能是想说,我这些年由于吃的东西丰富,嘴变刁了,记忆中的那个味道随之被扭曲了。

他们说的可能有一点道理,但不尽然。

在物资极度匮乏的那几年,我们的干白菜来源常常是这样的:

一种情况是在分发白菜的大马车离开之后,从街道上的土里寻找那些残破的叶子。它们本来就是最先见到阳光的白菜外边那一层,或者是“白菜孩子”,就是贴着白菜又长出来的像是一体又单独有白菜形状的部分,长得很不好看,且先就失了水,有一些蔫巴、发黄。这些残破的白菜叶子上很少有厚厚的白菜肉,都是薄如马粪纸或者小的指掌可握的那种,看起来像一块洗掉色的黄布或是一个弃婴。

挎着一个小筐,一片一片把它们捡起来,要费好长时间。在很幸运的时候,才能捡到半柳条筐,喜滋滋带回家里,让它们在渐冷的干燥的风里继续风干着。

还有一种情况是到种过白菜的地里去捡残叶。

收获白菜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凉了,一早一晚有了冻手的先觉。被收割者细心扫荡过的白菜地,表面上看来好像是已经一无所有,但那只是一种假象。就像上边说的那些白菜的边边角角,残叶败茎,被踏进土里的不在少数。

天气虽然已经冷了,可是土地还没有上冻。挎着小筐或者拎着小麻袋,边走边踢那松软的泥土,一片布片一样的白菜叶子可能就曝露出来。有时候还会踢出白菜根,大个头白菜的根能比得上小芥菜的体魄,只是有点辣。当年初看《菜根谭》的时候,的确不明白还初道人洪应明为啥用菜根做书名,现在想来当一个人有了鱼肉荤腥吃之后,再嚼一嚼菜根,确实风味别致,很清爽提神。

但那时候不是这样的感受。

那时候很少有油吃,对付菜根这类东西,一般就是生着啃或蘸酱吃。吃过之后胃里有一种丝丝拉拉的疼感,估计是胃粘膜在反抗,表达不满的情绪。

话说这些碎菜叶被放在鸡窝顶上,再被大雪覆盖大半个冬天,彻底晾干后,某一日用开水焯出来,再用冷水浸泡一下,双手用力挤干其中的水,捏成团,放在盘子里,旁边配上一碟黄豆酱,那就会出现神奇的效果。

首先,它有纤维的韧性,它的韧性是那种稍一反抗就被征服的韧,咬在牙齿间能产生吃煮透的蹄筋的那种幻觉。由于反复咀嚼,豆酱中的游离态蛋白质与唾液酶充分的化合,会产生很香的味道。此外,干白菜叶子里会蕴藏着另外一种滋味隐私,用什么词表达也不够准确。后来我干脆叫它“初冬的味道”。

这种味道类乎于一丝若有若无的柠檬,加上被冲淡了无数倍的陈皮,再加上“人的记忆一般”不太靠谱的青春期白菜叶香的混合体,类似于我们当地说的“冻死鬼”味儿。

这是一种很难找到的味道。

这种奇特的味道如果能幸运地与五花肉结合,那就更不得了了,它叫干白菜炖肉。

将五花肉切成筷子厚的方形肉片,用葱花、姜丝、花椒煸一下,用酱油炝一下锅,注入水烧开,等肉色变成熟色,汤色有些浑白之后,将焯好洗净的干白菜叶子下在汤里,沸腾后再改文火炖之。

这炖,不限时间,只是不要把肉片“煮飞”为好。

这样炖出的干白菜,当你用筷子选择一撮白菜叶子吃的时候,你会吃出肥而不腻的肉味儿,且有一种咬劲儿;而你小心夹起一片五花肉放进嘴里时,肉片上有着干白菜的清香,只是缺少了干白菜的韧劲儿;要是喝汤,更两全其美,以汤泡饭,则是幸福得脑门子一阵阵发晕。

那么,捡来的碎干菜叶与市场上大捆买了的整棵干白菜到底有何不同呢?

我想首先是缺乏自捡所带来的过度关注使然,这不能不承认,但如果就这唯一的解释,似乎还不够全面。

那时候的白菜几乎都是农家肥种的,靠天吃饭,自然生长,菜的品质应当优于大量化肥和除草剂干涉下的产品。其次呢,那会儿的干白菜几乎都是破损下来的叶子,想找到完整的“一皮儿”白菜是很难的。叶子,尤其是那些还没有长成的白菜叶子干了之后,厚茎的部分比例很少,纤维含量适中,故而好吃。

再有,是不是顺着时辰、季节,让老天爷做主的干白菜要比人大量干涉,用尽了手段之后的干白菜更好吃呢?想这也是必然的。

那其实是时间和季节的赐予,让童年的干白菜比现在更好吃吧。

(20191123,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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