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辉文丨短篇小说《好吃的东西真好吃呀》(安徽文学2021年6期)
1
听到钝钝的敲门声,张军就知道是什么情况。那不是用手,是肘。一定是,李丽珍又披着一身灰回來,两只手上都拿着东西。他开门的时候,小宝不再盯着电视屏幕,而是扑上去,她在门边放下几个快递包裹,还是那种惯常的“电令所属各部”的口气,毛呛呛地阻止:快把伢抱边上去,都莫挨我,哈是灰。她摘下口罩、头罩,扔在门外,除了头脸罩着的地方,整个像是从灰坑里爬出来的人,声音仿佛也裹了一层灰。
她直接冲进卫生间,接着他就听到卫生间传来冲水声。
张军想,装修的事情,早就包给黑师傅了,为了稳妥起见,还签了合同。全权拜托给他,他们不时去看看,验收一下材料,按合同督促工程进度,就成了。这婆娘倒好,节假日整天泡在那灰蒙蒙的空间,有时甚至请假在学而家园盯着,至于吗?但家务事是没有什么道理的,结果仍是你讲你的,她行她的,看她焦虑的连管小宝的心思也没有,就知道劝了也是白劝,说多了她还嫌烦,只能由她去。
张军陪着小宝看“旺旺队”,李丽珍回到了客厅,一边拿着手巾头歪向左边揩头发,一边说,又看电视,看了几集了。叫你把那个英语绘本跟小宝讲哈子的呢?还没等他有什么反应,她把头歪到右边,又用手巾一阵猛搓说,今天得亏了我在那,那个师傅几笨啦,图纸上画得好生的线路,他差点把冰箱,还有主卧的空调插座组掉了。我硬是盯在那里要他重搞,另外在客厅和书房又补了两个插座。
谢谢你,立功了。张军从父子俩沉浸的动画片中抬起头来,给老婆点了个赞,又哄小宝,看完这集就讲英语绘本。
你说得巧,总说我盯在那里做么事。我要不盯在那里,他做错了,到时候破墙重来,那还麻烦些,损失都不知道是谁的。
黑师傅是做么事的人呢?
等他们装完了,拿钱走人了,你问谁去。小宝上幼儿园也是的,我们已经输在起跑线了,叫你盯到,总嫌我啰嗦。关键成长阶段混过了,后悔也来不及。
这个大刚,我找他问问,请的师傅到底行不行啊。
你不懂,她把手巾抖了几抖,说,你要不管就干脆别管,莫又多事。
2
退一步讲,张军倒觉得,李丽珍这种深度介入生活且不服输的性格,虽然有时候令人烦,但从结果上看,不得不服,许多时候是对的。
比如买房。
当初他大学毕业分配回到龙湖县文化馆,好不容易抢着个福利尾子,捞了一套小两室一厅的顶层旧宿舍。结婚生伢都是在这里过的。是不是为母则刚的缘故呢?他想,那个小个子苗条的,怎么看怎么温柔的李丽珍,当初在县城多少有根基有私家别墅楼房的人追呀,她肯定是有些视钱财如粪土的情怀的,不然就不会毅然投入他的破窝。事情起变化,应该是养了小宝后,她突然有了更多主见。孩子刚满一岁,李丽珍跟风到新区看房时,他并不怎么感冒,只当她是发眼睛财。她一次次看房,一次次扬言,为了伢将来在龙湖实验初中和县一中读书,必须在新城买房,学区房。他嘴她,那要是将来小宝上清华北大,你是不是也要到中关村买房呢?你不懂,这个潮流我必须赶,直到赶不动为止。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习得了坚强母亲的口吻。签合同时,他拿着身份证赶去,差点惊掉了下巴。她居然悄悄凑齐了定金,在学而家园按揭了一套128平方米的所谓学区房。
那就顺着潮流走呗。交房不久,装修事宜又被闲不住的李丽珍迅速提上了议事日程。不管多忙,她总拖着他,有时还带上小宝,看了多少回装修样板房,逛了多少次龙湖那个杂乱的盛世建材城,连省城的建材市场也逛了无数次。装修的事情跟很多事情不一样,看了,比较了,心情只会更凌乱。她忍不住在家里发出感叹:你总说钱不重要,钱重不重要?
李丽珍其实一直很大气,但这句话,从此基本成了她的家庭名言。
张军当然要做点贡献。每月的工资卡都上缴,这是毫无疑问的。此外还能怎么样呢?他觉得出了个金点子:陪你看这么久,你也看到了。李丽珍这回没有打断他,没有取笑他外行,他小心翼翼地措词说,找装修公司,价格受不了,连我这不懂行情的人都知道里面黑洞有多深,不如包给大刚吧。
大刚是张军的堂弟。因长得黑而得名,龙湖人称黑师傅。
半包。他看起来还行,包工程给他,我们必须掌握材料,一辈子挣套房不容易,得环保、结实、明亮、管用。
那天,张军和李丽珍带着大刚,把学而家园三室两厅的毛坯房细看了一圈。他又一次对她刮目相看了。他起初以为只是一种口头交代,进入厨房时,她才从包里掏出了一叠纸,办公室的A4纸,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画了些草图。她一边对着不怎么专业的草图,一边指着厨房,这个橱柜要上顶,别在高头留一截藏灰。抽油烟机上面的烟道,要防厨烟倒灌。她说着,把那张厨房草图递给大刚。又问,看到下面没有?排水管要重换,要七十五的,五十的小了,我看到楼下装修的也换了,那家说五十的,堵得烦。这里,燃气表,移在正中位置,打开门就看得到。
黑师傅接过图,呵呵笑说,丽姐蛮专业的,一边从耳朵上摘下红铅笔,一一作了标注。
从厨房到客厅,从主卧、小宝房到书房,从卫生间到阳台,李丽珍都对着A4纸作了交代。张军基本插不上话,有些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心想,她到处逛啊问啊,自学成才了。毛坯房有回声,空间里到处是她的声音。什么房间要尽量多打衣柜,阳台要充分利用,能拆的墙全部要橱柜化之类,仿佛她是装修界的大佬。现在成了乙方的黑师傅大刚忙不迭地作了标注。有些位置他也提了修改建议,许多都结合了家庭装修学的前沿经验。张军注意到,黑师傅提意见时,老婆总会仰着头思考一番,仿佛在脑中画就两幅效果图,两幅图进行比较。随后她作出取舍,这个意见好,就按你说的做,到底是黑师傅。
按照初拟的合同,李丽珍又给黑师傅的支付宝上转了三万元定金。
到了晚餐的时间。她让黑师傅通知泥工、水电工、油漆工几人一起吃饭。黑师傅看了一眼张军,虚推了一下。李丽珍像老江湖一样说,别推了,黑师傅,进场酒、出场烟,这个礼数我是知道的。她说得一套一套的,张军也听得一愣一愣的。在她熟悉的脸上,寻找神奇的蜕变。
进入龙湖县城最火爆的酒店“简朴寨”二楼小包间,等菜时,李丽珍又吩咐张军去车上取了事先准备好的两条黄鹤楼香烟和一包龙湖绿茶。
李丽珍把东西交给大刚,他迟疑了一下,说,丽姐,哥,这是搞么事?但他还是伸手接了过去,这,这,太客气了,我早就说要去看侄儿小宝的。
酒菜都上了,满满的酒杯,满满的承诺,预示着装修工程美妙的开始。不善酒桌应酬的张军,看到大刚和他的师傅们,也举杯站起来说,大刚,我敬师傅们一杯,我们工作忙,有道是专业人做专业事,什么质量、式样、工期啊,都拜托兄弟,拜托大家了。
黑师傅一边说,哥、姐太客气了,一边带着师傅们端起酒杯,齐刷刷站起来表态说,放心吧,放心吧,我们一定建成样板工程。
李丽珍最后总结似的对黑师傅说,那是,那是。必须的。我那几个闺蜜,都在这买了房,等着要看我的装修效果。我说我们就是实惠主义装修风格,有知根知底的人半包。他们都蛮感兴趣,黑师傅肯定会一炮打响。
3
今天又给了三千块钱出渣费。李丽珍一身灰回家,洗干净后换上居家服,一边在小本上记着什么,一边说。
什么出渣费?
你就像个文盲样,不给这个钱,谁帮你弄呢?
文盲?是事盲好不好?张军自嘲了一下说,大刚那天胸都拍肿了,他是做么事的人呢?
也不怪他,她若有所思地说,又没写到合同里面。凡是没有写进合同的,都是额外的事。
他不是说,我们的事就是他的事,小事都包给他吗?
你刚才说什么盲,事盲?真是个事盲。没给钱的事,谁做?客厅通厨房的那边墙拆了,要出渣,他磨磨叽叽的,一直没动,我问他,他也不说不出渣,慢腾腾捡起两块砖头说,留几块,防止以后用得着,像为我们考虑得很周全似的。过半天,才吞吞吐吐,出渣都不是我的事。
他怎么是这样的人?
你不懂的,装修多麻烦呀,不然叫什么工程?你知不知道,王姐那时候装修,装到一半,装修队又去揽别人的活。她那边要么不来,要么来个把人磨洋工。签合同也没有用,明说了要加钱,说什么外头行情都涨了,不加钱不做。王姐本来不满意他们的装修,让他们退场,说换人。换的人却怎么也进不了场,最后还不是加钱了事。能用錢解决的,能怎么样呢,加钱算数。你看我加了三千块,黑师傅就带着工人翘着屁股出渣。物业让他拖到老远的8号门,他也没有一点意见。人啊,都服钱管。钱啊,比什么道理都灵。
张军还在点评,真是个奇葩的行当,亲情也不讲了吗?
你昨天是么样带的小宝?别说外人,自己的人都靠不住。外人还可以加钱搞定。
这事她怎么又提起来了?张军立马放弃点评。昨天已经被数落过一次了。
昨天下午,看到太阳好,张军就把小宝带到龙湖人民广场去玩耍。玩了个把小时,小宝要喝水,才记起开车出门时,疏忽了,没有给孩子带水杯、玩具什么的。
小宝跟他妈视频。她气急败坏地骑车送些东西过来。
每次带小宝出来,我都要事先带上背包,煮的梨子水,擦的药,干纸巾湿纸巾,再带上球球、车车。哪像你当甩手干部?
这好的太阳,我就记着带他出来晒太阳了。
小宝这娃,见到亲妈,无事哭三场,接着边哭边告状,指着草地上玩球的几个小朋友说,那个姐姐不给球球玩。
她又啰嗦一遍,明晓得小宝喝不得冷水,保温杯也不带。再咳嗽么办?家里一屋子玩具,出来不晓得带一点。
小宝一天比一天大,哪次都这么麻烦。张军明知辩了无益,还是习惯性地接了一句。
4
麻烦你到中百旁边的快餐店里去买四份盒饭来。
为么事?不是说我们按合同给工钱百事不管吗?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小宝也知道的。叫你去你就去。你中午下班顺路买过来就完了。
我在单位食堂吃了再说。张军说。
快点。师傅们都饿了。买那个十八块的,两荤一素带一碗汤,荤菜尽量莫重样,多加点饭。
舍得,舍得。小钱莫舍不得。李丽珍还在啰嗦,张军已挂了电话。
张军拎着四份盒饭上楼,开门的竟是大刚。大刚一头的灰,连口罩也没有戴。在长期坐办公室的张军看来,也难为了他,不免生出一些同情心。他想,送点盒饭只当做慈善吧。他脸上蒙着灰,反倒不是那么黑了,只是有些不自在的样子。张军看了一下房间,地上到处都是渣子,墙上都是沟沟道道,客厅中央,一个木工操作台,周边堆着各种木工工具,散放着一堆木条、木板。
李丽珍看到张军,说,来了,放在这里,你回去上班。
现在,李丽珍每天心里都是焦的,已顾不上家务。下午张军从幼儿园接了小宝回家,打开电视让小宝看“旺旺队”,然后准备给小宝煮瘦肉粥。人是磨出来的,生活也是磨出来的。他已从网上、抖音上现学了不少儿童餐做法,带着将功折罪的意思。别的事情他都可以不管,对于小宝,这肉肉的小可爱,他不能不上心。
尤其是上幼儿园的断奶期,别说小朋友了,连张军自己也有些不舍。小宝上幼儿园十几天了,每次送他去,他都哭闹:我不想上幼儿园。
张军问他:为什么不喜欢上幼儿园?
小宝回:幼儿园没有爸爸妈妈。
那别的小朋友在幼儿园有没有爸爸妈妈呢?
小宝认真想了一下,仰起小脑袋:也没有。
刚才接小宝回来,他开导小家伙:张老师是不是你的朋友?
不是。
那棒棒、依依是不是你的好朋友?张军记起了小宝刚才念叨的几个名字。
也不是。小家伙把手指伸进嘴里。
张军说,又吃手。
他把手指拿出来说,爸爸妈妈才是我的好朋友。
几天前,李丽珍分派了新任务,说是教师节到了,她自己忙,扔给他一张面值上千的中百超市购物卡,让他给幼儿园主管张老师送去,还抛出个出格的理由,男人找女的好说话些。
他当时就反驳了过去。你又不看一下人家是什么单位,私立幼儿园啊,到处是监控,人家哪敢收?
这大概也是李丽珍防止孩子输在起跑线的措施之一。本来可以就近上公立幼儿园,她非要听她的那些闺蜜们的,凑热闹,挤龙湖县唯一的一家高档私立幼儿园。说什么双语教学。谁知道效果怎么样呢,自己娃的事,也只能由着老婆了。
这次当然又扯借口,逃不过李丽珍法眼的。结婚前,她似乎很赞赏他的清高,不流俗,现在有了小宝,表面看起来还是那个观点,实际上早已悄悄换成了另一个观点。除了钱重要论,她还有成长论。现在,我们都要成长。仿佛从前过的不是人生,从有了孩子,才开始了你追我赶的残酷人生。又仿佛从前的日子是童话,有了孩子,童话就交给孩子接棒了。他们成了家长,于是结结实实地跌回了冷热人间。
张军平生有一怕,就是怕跟人送礼。他大学时候的班主任,当年在学校还是蛮欣赏他的,从市委交流下来当宣传部部长,恰管文化口。他在工作场合也见到过部长。不止老婆,好多人都劝他到部长那去坐坐,走动走动,有个靠山好混事。他总是羞口羞脚的,觉得人家当了重要干部,那么忙,犯不着去干谒添乱。现在为小宝的事,李丽珍天天聒噪,他也不是没犹豫过,着实有些犯难。老毛病,难改呀。
晚上李丽珍回来,吃饭时,张军说,原来你还一直在给他们供盒饭,按合同行事就行了,你这是破坏规矩呀。
你白白在外面搞了一场工作,还想当么事文化馆副馆长。老婆本来吃在兴头上,不爽地放下筷子,半天才悠悠地冒出一句,你永远不懂,泼出去的水,总有迹印在。
李丽珍又小声问:你去找张老师没?
这几天没机会。
李丽珍说,你别扯借口了,我们小宝为什么说不爱上幼儿园,缺爱撒。
她给小宝夹了一小块牛肉,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起了王姐装修的故事。听说过没?猫腻多着呢。王姐给师傅发烟,一时疏忽了蹲在卫生间干活的水电工。最后你猜怎么着?组的电线好几处被水电工用泥刀斩得将断不断,马桶下水里面塞了个剪开口的矿泉水瓶。验收的时候都是好好的,才用了几个月,电路出了毛病,马桶经常堵。按你说的么事契约精神办事,节约了几个小钱,能么样,你说到头来是谁吃亏?
张军说,社会风气变坏,正因为你们这些人的纵容。
李丽珍没空反駁,接着说,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就问王姐,给她装修的队伍是谁?你猜她怎么说?
难道是大刚?
黑师傅!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你刚才说什么,我纵容的?你一个大男人,亏你说得出口。张军知道大事不好,老婆又要上龙湖特色的社会学加哲学课了。果然接着她开始大发感慨,张军呀张军,出息点好不好?我们是草根,草根你懂不懂?草根最脆弱,事到临头,人在矮檐,舍点小冤枉钱可以,但不能由我们伸着头颈去接社会坏风气的重棒。为什么我总叫你去找张老师,那不是因为我忙了吗?王姐——
王姐又有什么深刻的经验教训?
她叹了口气,但换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小声量说,他们家孩子上这家幼儿园的时候,她四时八节都要送的,后来还跟老师好的像什么样,一起美容,一起旅游,么办呢,不都是为了伢。
5
你赶快跟单位请个假,到学而家园来一下。张军刚在城楼寨扶贫点参加完主题会,就在微信电话里听到李丽珍急吼吼的声音。
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又听她催,我现在有点急事,单位要查档案,档案室钥匙只有我保管,要赶紧离开一下。
大刚呢?他包工程——
叫你做点事怎么这么难呢?让你来就快来。老婆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自从家里开始装修后,老婆说话的语气变得有些强硬了。
没办法,张军只好告假,开车直奔学而家园。
他隐约感觉李丽珍有什么话没说完,大刚可能会对王姐们耍些手段,但对自己,他敢怎么样呢?
他永远记得那个初冬的晚上。雨下得不亦乐乎,下得像春雨一样猛,气温骤降,让人初尝冬天的凛冽。张军跟同事一道下乡回来,刚进文化馆院子,看门的师傅就喊,小张,见他没有回头又大声喊,张老师,有人找你。
接着门卫室就闪出个黑影子,张军回头一看,一个冻得打颤的瘦个子,是堂弟大刚。立马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说,刚,你怎么来了。
来看哥撒。
那一年,张军大学毕业分到龙湖县文化馆工作。条件虽然差,一度他也有各种理想破灭的念头,但馆长说为了吸引人才,照顾他买到了单位最后一套二手福利房,对于从城楼寨山乡里跳出农门的他来说,多少算是一种安慰。
张军一把拉着大刚,蹭蹭蹭去了那位于顶层的旧窝。
大刚穿着单裤,上身只穿着件旧夹克,进了屋还在呵呵呵地跺脚。黑大刚初中毕业就没有读书了,跟着他舅舅学木工,成了黑徒弟,现在龙湖县城打工。他知道,出来做工不容易,这突然变天,连冬衣也没有。
张军到另一个房里翻了半天,才在从大学带回来的箱子里,翻出了一件刚进大学时流行一时的军大衣,拿出来给大刚穿上。
他又问大刚,吃了没有?
哥,你不废话吗?搞点好吃的,暖和一下。
哥俩来到龙湖夜市,点了一份热火朝天、辣气逼人的龙湖臭羊肉火锅。两人掰一瓶白酒。你一杯,我一杯,你一问,我一答,吞下了辣口辣心的勾兑酒,吐出了初入龙湖社会的半肚子苦水。
还需要说什么呢?哥俩都是城楼寨出来的,大刚直接把张军宿舍当成了自己的家。每天灰头黑脸地回来,张军得给他管晚饭。这种凑合着打平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张军跟李丽珍谈恋爱,才勉强宣告终结。是不是为了终结前一种混乱的兄弟档,才加速了入乡随俗的婚恋档呢?张军有时想起这个问题,就被这个胡乱的念头惊到了。毕竟不是可能,因为最初他的人生走向是考研,至少跳回省城的。
张军进了装修屋。屋子中央还是木工操作台,地上多是锯断的免漆板。屋里弥漫着一种特别的味道,灰尘在从窗口透进来的光线中毫无顾忌地舞蹈,像是一个小型的战场。这次黑师傅倒是戴上了口罩,头脸上都是锯末,也许他笑了一下,也许他喊了一声哥,但看不清他黑黑的表情,听不见他嘿嘿的咕哝。
李丽珍看到他来了,说,你在这里招呼一下师傅,中午按人头买几份盒饭,然后急匆匆走了。
晚上李丽珍把小宝接回了家。张军回家洗澡后出来。她已经做好了饭菜,把小宝的粥、菜拌到了他的专用不锈钢碗里,说,宝贝,慢慢吃啊,不烫了。
李丽珍拿起筷子,又搁在粥碗上,对张军说,你不晓得几生气呀,板子是到他说的店里定的,明知道他有回扣。王姐早就告诉我尊重师傅们的这个猫腻,让他们得点回扣,你一个人扭不过一个行业的。我就放弃了网购,到他说的店里定了木板。结果我今天早晨去一看,他把整箱的木板锯成了两半。
谁呀?大刚吗?张军穿上简单的睡衣走到餐桌边问:为什么锯成两半?
又打鳞又抠鳃呗。木板是按他说的价定的,我当初说好了,用不完退货。他一上来就锯成两半,就退不成了。如果再需要用长板子,又得去买。我一去就火了,东翻西找抢了一箱子,没让他锯。
原来你让我盯着就是不让他锯那箱子木板呀?张军说着又转向她,那为什么又让我买盒饭给他们吃呢?
这你就更不懂了。计较归计较,吃饭归吃饭。这是学问,泼出去的水——
得得。
6
张军也不是那么笨,昨天李丽珍没有说完的话,那意思明白著呢:一个行业的事,我们改变不了的。只能在可控的范围内跟他扭,不让他宰得太狠了。但我们也不能过分,不然会激怒手艺人。不能激起人家的反感和报复心。
但是张军有许多事并没有对她说过。
李丽珍只是模糊知道,婚前,他对大刚亲如兄弟,大刚从前经常吃住在他这里,但不知道,他为大刚费过多少神。他本来是不记自己对人的好的,正如不记别人对自己的坏,但这两天,那几年为大刚跑路找人的事,总是历历再现。
那个夏天的深夜,张军照例读了几页《废都》,刚睡下,就接到龙湖派出所电话,让他带五千元钱去领人。他睡眼惺松地被惊醒,听明白事情有多么重要。他这辈子也没进过派出所,不情愿也得爬起来。深更半夜的,他手头又没有那么多钱,急忙忙去取款机取了钱,到派出所领回了大刚。大刚跟着工头去洗头屋,被抓了现行。张军去领人的时候,大刚已经吓傻。
事后当然也没有提还钱的事情。直到那年年底,一家单位拖着已经成了小工头的大刚好几十万块钱不付,一起干活的弟兄缠着他要过年费。都快过年了,黑师傅急吼吼找到张军办公室,一副要哭不得嘴瘪的样子。张军年底不知有多少事,要筹备文艺迎春系列节目,要写主持串词、领导致词。再加之他本不善交际,不是龙湖人见人爱的路路通。但毕竟是堂弟了,又能怎么办呢?也算天无绝人之路,情急之下,硬着头皮求认识的省报记者老师帮忙。记者老师帮了个铁忙,为几十万块钱,说服集团属下都市报记者到人家单位死盯,大动干戈盯成了拖欠农民工的负面典型,才把钱弄到了手。张军虽然只请人家记者吃了饭,送了点龙湖特产,但是从此欠下了记者老师的情,一直过意不去。
当然大刚也不是没有帮过张军的忙。有次张军驾车到邻市开会,不小心超速扣6分罚二百元。他知道这种异地罚款很烦的,平生又最怕排队,处理违章的大厅窗口、指定的银行,他见识过,都是世界上效率最低的地方。各种排队,也不知是什么人设计的,像消遣人一样,不把你排个半条命都不能算完。这事让大刚知道了。他说,交给我吧。我认识个搞保险的朋友,兼做各种车辆代理业务。你只要把身份证、行车证交给我就成了。果然不操心不着急,给人家转了几百元钱就成事了。当然前提是,以后车辆保险就包给大刚那朋友了。
这都什么呀?亲兄弟一般的情分。一部分代表着城楼寨基因,另一部分代表他们混龙湖社会的成长史,割舍不断的。但大刚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人生许多时候是夹着忙的,装修没搞完,李丽珍单位要搞档案检查验收了。这是攸关单位福利的大事。现在单位的许多事是活该要加班加点的。本来一年一度的事情,她年初就拿了一个整体方案,报上去之后迟迟不见下文。一拖就拖到下个月马上要验收了,才急急忙忙进入实施阶段。又是收集各种档案资料,又是整理归档、设计展室。这种倒计时式工作法,不事到临头日夜加班才怪。好在装修进入了最后的贴墙布阶段。
李丽珍还是要求张军有空就去学而家园盯着。你去了就记得带点盒饭、矿泉水,不时发点烟给师傅们。泼出去的水,总有迹印在。
好好,莫啰嗦了。
张军虽然在口头上不那么服气,但又无奈地发现,现实生活中很多事情,在书本上没人告诉你,只能听她的。
这天上午,张军正好在附近联系工作,就带了盒饭,照例去看一下。李丽珍事先已提醒过他,防着他们把整卷的墙布裁了,像上次木板一样,无法退货不说,差一点又要去买整卷的。半包工程就这样,装修师傅天然倾向于浪费材料。张军想,这次如果大刚还是那样做,怎么地,也得好好教训他一下。
刚出电梯间,就听见里面传出来激烈的争吵声。
停!停!叫你个狗日的停呢?大刚的声音。
为么事?我不把它都裁断,么样干活?他听着像是油漆工的声音。
老子跟你说了,我哥的事,人家供我们好吃好喝的,还这么干,像话吗?
吃喝值个么事?你哥,你哥,像这样扯,整个龙湖都是亲戚。我的水钱,哪个给?跟到你做事,撞到个鬼!
莫跟老子那小气。
见你的鬼,下次莫想老子跟你做了!
你给老子闭嘴!这些年跟着老子做,哪次把你吃亏了?你跟老子算下,按你他妈瞎搞乱裁的,该得多少水钱,老子私人贴了。
大刚双腿向后蹬,双手用力抵着油漆工的脖子,把他顶在墙上。看到张军进来了,他们先是大吃一惊,然后没事似的,彼此放了手。
张军手里的盒饭,掉到了地上。他听见没声音,以为没事了才进去。还是看到了最狠的哑剧。他默默捡起盒饭,放在木工台上,转头出门。
他实在没有料到,大刚也有他的难处啊。每一点小事,都有潜规则罩着他呢。
7
李丽珍周末也加班,张军一个人带小宝。
小宝头天晚上突然有点发烧。李丽珍早上走的时候留下纸条,要他务必带伢去医院看一下。到龙湖县人民医院,排半天队。医生量了体温,问了一下情况,开了一点药,说暂无大碍,回家观察一下,不时测一下体温,必要时再喝点药。回家时,他顺手把体温计扔车上,带小宝顺便去了学而家园。
到了房子那边,大刚正在指挥油漆工贴墙布。他给大刚和师傅们散烟,说了一声辛苦了。这时他突然接到了一个送快递的电话,对方说,床垫送到了,怎么也找不到位置。
学而家园。张军在电话里说了半天,那个外地送货师傅还是转到旁边学惠家园去了。他有些烦,说,你就在那边等着,我来找你!
也是的,龙湖虽小,新建小区却是千楼一面,房子高度、样式、名称,甚至外观颜色、小区道路、景观设计,都一样的模子,李丽珍多次说过一个笑话,王姐几次晚上下夜班进错了楼,我们以后不知会不会?也難怪外地师傅难找。
他问小宝,我出去办一点事,你是跟着我,还是跟着黑叔叔?
小宝一会儿在新买的沙发上蹦蹦跳跳,一会儿看师傅在墙上刷刷刷的入神,像他们在幼儿园画画一样。小宝忘记认生了,坚持说,我要在这玩。
后面发生的事情,李丽珍除了数落张军,什么也靠不住之外,多次念叨,多亏了黑师傅。
张军带着送床垫师傅小货车回来的时候,正碰上大刚大喊大叫,抱着小宝冲下楼。一边给他脱长裤,抖衣服,一边着急地问,身上还有没有?
看到张军,大刚说,快快,把伢衣服都脱下来彻底抖一抖,带回去洗澡消毒。
原来,小宝在车上玩了一会水银体温计,下车时趁人不注意,一把揣在了衣服口袋里。张军外出时,他爬到客厅那个沙发上往下跳,最后一次,没踏好,摔倒了。听到哭声,黑师傅一看,口袋里有什么摔碎了,连忙打开手机看他的外套口袋,里面都是碎玻璃,好像还有水银珠子。就急了,他知道这东西有毒,迅速把外套脱下。把伢抢下了楼的时候,又叮嘱油漆工,擦洗现场,把外套连同有毒垃圾,送交给物业处理。
张军居然还没有这样的经验,事后上网一查才知道,如果不是大刚在现场,及时处理,多危险啊。
8
装修暂告一段落,还有些小事,大刚答应,再抽一天的空来全部收尾。张军同意老婆的安排,把工程尾款全部打给了他。
又到了双休日,李丽珍照例加班忙她的档案迎检事宜。
上周,局领导来宣布,馆里将调进一位美女副馆长。这事似乎只有张军是最后知道的。其实办公室空气中,早就浮着嘟嘟囔囔的议论声,渐渐,他也听明白了,新副馆长是从龙湖中心小学音乐老师转岗过来的,从前在一些文化活动中,追着他叫老师老师的。还说是宣传部部长一手安排的。也有同事边咕哝边偷眼瞧他,他耳朵里也塞进了那些议论,你是第一个科班出身的大学生。你是馆里优秀的业务骨干。又怎么样呢?副馆长还是从外调,不公啊。
张军还真没计较升没升官那种事。中午,他决定带小宝到外面开开心。他们到龙湖龙之翼餐厅,小宝最爱那里的薯条和披萨。这是小宝经常念叨的。平时,他妈都会阻拦,什么垃圾食品啦,不如在家做点番茄牛肉粥啦。但权当是偶尔夫在外,妻命有所不受吧。小宝双手沾满番茄酱,开心得边吃边摇摆身子。当服务员又送上热腾腾的披萨,小家伙先下手为快,咬了一小片,小嘴长出一口气,满足地嘟囔:好吃的东西真好吃呀。
到吧台买单时,女收营员说,刚才有个黑黑的老板已买单了。
旁边站着的穿着绿旗袍的美女伸出手,指指上面说,他忙着呢,在楼上包间谈业务。
周一,离放学还差一个多小时,张军早早来到了幼儿园门口,果然看到了那辆车。
昨晚李丽珍又催。教师节都过一周了,再不给张老师送卡借口都没有了。于是想到了小宝,现在拼命教他老实、诚信、守规矩。将来到了社会,又将怎么换频道,要他长眼些,灵光些,再长眼些,再灵光些呢?
幼儿园门口那辆车,以前他还真没怎么注意。昨天小宝说了,我们张老师的车车害红眼病了。他才记起看过那辆车的车前灯。这些小家伙,有他们的语言。那车灯的设计也奇葩,可不就是害红眼病的吗?
张军不再犹豫,用老婆昨天教的办法,尝试给张老师发了个短信:我是小宝的爸爸,现在幼儿园门口,有事找您,麻烦出来一下。
他站在那辆车旁边,盯着幼儿园中西合璧的穹门,希望里面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又害怕她出现。他的口袋里一直揣着那张中百超市的购物卡,手心全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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