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谷:摊子口往事(中篇连载4)
街上的义务消防队
文/古谷
转过肉店那常年关着的朝街门面,就是严家的吊脚楼。
一般说来,房子之间若无巷道,都是墙挨墙或共用一堵墙无缝连接,只是由于楼的层高不同或层数不同,而屋顶高度不同。严家的屋顶就高于肉店的屋顶,因为那底楼空间高一些。他家住楼上,底楼门面是两三丈宽的栅栏屋,平常是一把厚重的将军锁吊在栅栏门上。
透过那手掌宽的栅栏缝隙看到,屋中央很威严地停放着一台机车,搭着防水油布,那是一台旧式抽水机车,靠人力在两端上下压动抽水。墙上挂着似清朝兵卒戴的那种竹编尖尖帽和似西游记里猪八戒用的钉耙,还有一些绑着铁钩的长竹竿;靠墙堆着装有河沙的麻袋和卷成圆盘的布质水管带,那布质水管带表面刷了一层光油(一种传统的植物防水漆),一盘有10来米长。
据说,这里是民国年间成立并延续下来的保甲联防义务消防队。
电杆右侧的平顶楼房底层即
义务消防队原址(未风供图)
为这消防队配置的蓄水池,修建在严家对面701仓库旁去涂山路的小路边。
重庆701仓库,是摊子口有点神秘的单位,在那遮雨平台下的大门口,终年四季有人站岗,背枪没有我记不到了。看着冬天穿着长长的棉军大衣的门岗,寒冬中赤脚上学的我们钦羡不已。那仓库的院墙围住涂山路下面大半坡地,里面好几栋大大的红砖房子,据说是转运物资的仓库。
仓库大门经常有成群壮实的搬运工人进出运货,头上顶着一块很大的布帕,遮住整个头和背,扛着沉重的麻袋包子,一只手抓着麻袋的一只角,一只手捏住一块60来厘米长、二指宽的竹块,有人说那是筹码,门岗看你扛包出门,就发你一块筹码,你扛货到河边船上入舱,交给船上的人,表示船上收到这个货包。货物搬运完后,仓库方和货物运输方共同数这筹码,确定货物数量,结算相关费用。这个传统记数方式,现在已经看不到了,而在1970年以前,是很常见的。
左是701仓库,右是消防池原址
民国时期的保队副,现在叫居民委员会的消防委员,就是这街面义务消防队的当然队长。一旦街上发生火灾,就要召集队员们推着那压水的机车到对面701仓库旁的消防水池去抽水,通过布质水管带输送到失火地点去灭火。
人们说,那些救火工具都是民国时期这街上的铺面老板们捐资购置的。保队副(副保长)每年要组织街上的义务消防队员们演习几次,到真正发生火灾时,才能有熟练的救火技能。
我经常路过那栅栏门,望着那墙上锈迹斑斑的钉耙,幻想着那戴着蔑竹尖尖帽、举着猪八戒钉耙、似清朝士兵呐喊冲锋去救火的滑稽样子。
民国时期的消防队(网络图片)
不巧,这街上还真的发生过一次火灾,位置就在文革后期修的红砖楼房处。那儿原本是一个有蔑巴折围墙的小院落,里面养有几只鸡,一小块土里葱蒜苗长长短短,靠后坡壁是一栋二层穿斗木房。
听人说,那楼里住的是一个伪军官,胡子长长的老头,好像还有点疯疯癫癫。跟他住在一块的女人有三十多岁,有说是他曾经的丫鬟,也有说是姨太太,他在哪儿上班,我记不得了。听她家的一个佃客(现在叫租房客)说,那女人小时家乡天灾,家里人都死了,这个军官的部队路过,看她可怜,就带在身边,吃上了米饭,才没饿死。她说,要是她离开这个老头,良心上过不去。
失火发生在一个星期四的下午,学校不上课,我和几个同学跑到河边捡水柴。那时捡水柴的人多,把裤管挽到大腿处,用竹竿上的铁钩去钩水上漂浮的木渣。天快黑时,我捡了半撮箕。回来走到肉店转弯处,看到街上的人惊惊慌慌的,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地上的布水管像条死蛇,弯弯拐拐,从701仓库旁水池子那头伸向街里面的这头。
严家楼下那消防队栅栏门大开着,空荡荡的,地上零散着有些沙子。前面一大堆人,被两个戴着竹蔑尖尖帽的中年人拦住,说前面失火了,过路的改从701仓库后面走。
被拦住的人群中,有人说,火早打熄了,可以过了。那带竹蔑帽的人仍然坚决不准过。大家还是听话,虽然叽叽喳喳,却没有人硬要往前走。戴竹蔑帽的人,裤脚被打湿了好长一截,脸上也花里古兮。
我想看稀奇,就端着撮箕朝701仓库后面跑。仓库围墙后面是农民的田土,田坎路弯弯曲曲。快跑到失火房子背后的坡上时,远远看见有一大堆人,翘起脚跟在往下看。
我看到,街中那蔑巴折围墙里的小院落,已被火烧掉半边。街上有好几只装水的木桶,几个戴竹蔑帽的人,拿着钉耙,东抓一把、西抓一把,衣服裤子湿淋淋的。被火烧得糊黢黢的木柱子和残缺的板壁,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未燃尽的木头还在冒烟,先前绿油油的葱蒜苗被踩得一塌糊涂。对面街角,凌乱地堆着被子衣服、锅盆碗盏,乱七八糟,一片狼藉。那疯癫老头站在屋檐下,穿件单衣,裤子只有半截,糊黢黢的,像是被火给熛了,嘴唇不停地抖动着,不知在鬼念什么。
后来听说,那老头用谷草引火,谷草掉到灶下,把地上的谷草给引燃了,自己的裤脚也燃起来。他往门外跑,烟子从屋里涌出,被邻居发现,大家喊起来。周围住家的人用洗脸盆端水来泼,街上的人打开消防屋,推出抽水机车,青壮老人一起鼓捣,很快把那布质水管带接到失火的地点,可是那布水管四处漏水,不管用,还是街邻们挑水来才把火浇灭了。钉耙倒是起了很大作用,把燃起的地方抓下来,淋水灭火。
过了几天,那家人用没烧完的残缺板壁、长长短短的木柱,拼拼凑凑搭起两面墙来,遮风避雨,继续生活。我每天过路,老是觉得不顺眼。特别是那燃了半边的木柱,黑黢黢的,像电影里日本鬼子烧了农民村庄似的。
左侧红楼房即建在失火小院原址
(未风供图)
1966年初冬,那疯癫老头死了,躺在被烧得黑黢黢的门板上,脸上盖了一张厚厚的马粪纸。天气有些冷,破旧的单裤子不够长,又没穿鞋,那枯瘦如柴的两根脚杆,很惨白地裸露在外面。
据说前几天,一群红卫兵来他家查抄金银财宝,也查有无隐藏的枪支弹药。发现他睡的席子下面铺的谷草上,有几张报纸,其中一张报纸上有最高统帅的像。具有高度革命警惕性的革命小将认定这是猖狂攻击最高统帅的反革命行为,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马上把他拉到街上,站在一条四脚八叉的条凳上,进行现场批斗。
我正巧挑着水桶去前面的水站挑水,见他站在条凳上,弯着瘦弱的身子,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口里喃喃地吚吚呜呜,不知说些什么。与他同住的女人在震耳欲聋的口号中,吓得浑身发抖,因为她不识字加上是贫苦出身,还好没有被批斗。但红卫兵警告她:要划清阶级界线,积极揭发阶级敌人的反革命行为。
没想到,几天后,这疯癫老头就死了。是不是口号声太大,把他吓死了?我没敢去问。
没多久,她家那火烧院子被拆掉,说是要建四层的红砖楼房。但才建了不到一半,市面上的两派由吵闹发展到打起架来,建房子的人忙着保卫最高统帅,不再建房,也去参与打闹。这房子直到1970年代初才建好。而那女的我再也没看到过,可能回老家去了。毕竟她在这里被人说是丫鬟或姨太太,始终抬不起头。
不知什么时候,消防队里面的东西搬走了,住进一家有钱的家庭,据说男主人是跑大洋船的。那家的娃儿比我小,上学时总是穿着鞋子,即使夏天都穿鞋子,那样式我没见过,据说是他老汉(父亲)从上海买回来的。
我路过他家,总要往里面望望,想看的那机车是看不到了,只见迎面的柜子上有一个老式的摆钟,有时碰巧,还听到打点的叮咚声,那声音真好听。
2020年12月15日于重庆南
2021年 1月12日于云南版纳
作者近照及简介:
苏玉新,网名古谷,1952年生,大专文化。1969年下乡忠县当知青,1972年病退回城,从事过多种职业。退休后致力于纪实文学写作,当选中华知青作家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