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首即事之作,题材是夏日闲情,主题却是感叹穷困境遇之逼人,已到了无法排解的绝望境地。 一般来说,即事是古典诗歌中章法、结构最自由的一种类型,因为即事的内容最少规定性,因此写法也最多样。陈师道这首即事之作,是先写夏日,后写想要叙述的事。写夏日也有很多方式,最常见的是直接描写有代表性的景致,而陈师道这里却是从春的消逝着笔。如果说“花絮随风尽”流露出的惋惜和感伤还有些隐约,难以给人强烈的感觉,那么“欢娱过眼空”就再清楚不过地说明,快乐都已随着春天转瞬而逝,正在经历的夏日纯然是一个乏善可陈的季节。“空”字自佛教传入中土,就被与虚无、幻灭感联系起来,与“过眼”相连,更传达出一种虚幻不实之感:人生的欢乐,像梦境一般短暂易逝,只是虚幻而表面的幻像。言下之意是说,像炎夏这样难熬的苦日子才是人生真实的常态。 的确,就日常生活而言,在那没有电器降温、没有公众体育活动消遣的古代中国,可以想象夏季必定是最难过、最乏味的季节。古典诗歌中歌咏春天的作品最多,描写夏季的作品最少,也可以间接地证明这一点。但陈师道不喜欢眼前的夏天,并非因为炎热和潮湿等气候原因,而是最近令人烦闷的生活状况。究竟有什么烦闷,诗中没有细说,也没有篇幅让他缕述,他只就状态和程度点了一笔:“穷多诗有债,愁极酒无功。”穷在古汉语中不是富裕的反义词,而是通达的反义词,即境遇不顺。最近连连遭遇不利境况,遂连诗也懒得写,这就是“穷多诗有债”的来由。宋诗相比唐诗,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机智风趣,善于将日常生活中很平常的事说得活泼有趣。这一句不说停诗而说欠了诗债,也显得生动有趣而不呆板,不过情调并不轻松,因为下句已写出人生至暗的情境。男人最痛苦的时候,无非借酒浇愁,而这里说愁到极点,连酒也失去了麻痹作用。杜甫《登高》有句云“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这是说消愁无酒,而陈师道却是有酒难消,这实在是绝望到底,实在是无可救药了!诗写到这里,篇幅刚用了一半,而主题却已无可发展的余地。既然揭破了生存的真相:快乐只是短暂的、虚幻的,而愁苦乃是本质的、无法消解的,诗人只好另辟蹊径,将诗意引向日暮归去。颈联“家在斜阳下,人归满月中”两句,字面上已构成两幅绝美的画面:沐浴在夕阳中的家园;朗月星空下的归人。更何况斜阳和满月又都是寓有温馨的家庭气氛的意象。“斜阳”暗用《诗·王风·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的典故,说家人在黄昏中望自己归去,但写作“家在斜阳下”,就更唤起读者温暖亲切的感觉。同样,月圆也是象征人间团聚和美满的传统意象,说“人归满月中”,顿觉沉浸在一派宁静祥和的气氛中。按说颈联这两句叙写的天晚还家,以及景物调动的温馨气氛,应该缓释、冲淡了颔联抒发的愁闷之情,但让人意外的是,结联不仅没有导向开朗和平和,反而引出更凄惨不堪的状况:“肝肠浑欲破,魂梦更无穷。”这是上承“愁极酒无功”之意,并将它坐实,证明确实没有任何可以解愁。这是为什么呢?除了现实中的穷困处境外,我不知道该作何种解释。事实上,这首诗的写作年月和背景都不清楚,前代注家也无发明。我们只能从一个“穷”字、一个“愁”字去体会作者想要诉说的东西。但这首诗形式上的特点却是很清楚的,他是用通篇对仗的格式写成的。我们知道,唐代最喜欢用通篇对仗的格式写律诗的是大诗人杜甫,而陈师道正是宋代以善于学杜著名的诗人。陈师道被奉为江西诗派三宗(另两位是黄庭坚和陈与义)之一,江西诗派中的诗人都学杜甫,而陈师道独被认为是能学到杜甫浑厚沉挚之气的诗人。这首诗通篇对仗,词性、句法都相当工稳,却绝无板重的感觉;文字虽有对仗的并列和跳跃,但语意潜通、连贯,具有很强的有机性。细审四联的句法,首联是“主语-谓语A-补语-谓语B”的连动句,颔联是“主语-谓语+主语-谓语”的因果分句,颔联是“主题-介词结构”的存现句,结联是“主语-状语-谓语”的一般陈述句,前后句法各异。再看词性,前两联都以实字填砌,格调浑整;颈联用方位词使句法近于名词句,因而节奏变缓;尾联用“浑欲”、“更无”两组虚字调转,语意层次细腻,同时节奏婉转回旋,避免了两意对峙直下,难以收束的结果。正因为如此,这首诗虽通篇对仗,读起来却不太感觉到骈俪的流丽,反不乏沉郁顿挫的意味,与诗的主题正相吻合。明代以前后“七子”为代表的格调派诗人,学唐诗专从句法、声调着眼,就是体会到一首诗的格调主要落实在字词句法声调上。对仗虽只是对律诗句法关系的一个特殊要求,却也会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作品的格调。
[诗课]
一、将本诗与杜甫七律《登高》相比较,看通篇对仗的五律和七律作品朗读起来,感觉有什么异同。
登高
杜甫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二、找一本杜甫诗集或诗选翻阅一下,看能找出多少通篇对仗的作品。
三、试作一首通篇对仗的五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