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笔谈

一。

从湄公河出发,辛辛苦苦地绕了好大一圈,又回到了湄公河畔。这期间,到过越南,到过我的三十岁。

二十一世纪,昔日殖民者的政府大门,仍对当地居民壁垒森严。然而,时至今日,当地新政府的大门,对社会底层,对时代规则下的失败者们,仍旧也是同样的壁垒森严。

大约十五世纪,高速发展的航海业,为欧洲大陆的探索者们提供了探索“东印度”的可能性。当时的“东印度”大约是如此一片光景:扶南山王们已经退入遥远的历史,然而山王文化的影响力依然巨大;吴哥的皇族摇曳于大成密宗与毗湿奴之间;蒲甘王朝兴盛过;而泰人的势力以惊人的速度侵占这片古老的文明;占婆与越人的战斗不容乐观;缅人勇武无双,纵横于伊洛瓦底江一带,也已有了独特的文明形式。欧洲探索者们初来时看见的光景,大致便是这样一方舞台。

他们首先临海建立起商贸基地,而后逐渐深入内陆,进入了一个陌生的文明,迷醉其间,无法自拔。这些探索者便是最初的殖民者,“殖民”和“探索”也便有了惊人的亲缘关系:探,索。

探索者们究竟缘何离乡,破斧沉舟的踏上另一方陌生的土地?每一个个人的回答将构成一组相互之间永远不会有类似答案的相似谜面。他们报着不同目的出发,踏上探寻之旅。而当他们迷陷其中,便会感觉不得不带回些什么。这种强迫症般的索求,最初,也许只是为了给迷失了的自己找到一个支点。

探索者们身处他乡,是陌生土地上的陌生人,这些陌生人身处本来属于他人的土地,对于原住民及其社会环境而言,探索者才是真正的他乡人。作为“他人”的探索者,永远无法理解陌生土地上,以陌生语言篆刻于大理石上的史诗,永远无法理解陌生文明中最深邃的美学(这里指无法用逻辑思维分析的,只能依靠心领神会的审美情趣。)。美学之于一个文明,如同花园中的小径,是这个文明中的个体之间相互认同、理解、沟通的话语空间。身处一个文明中,若无法理解他的美学,好比花园小径无限分叉,而你失却了地图,找不到方向,去不到任何目的地。外来者欲探索花园,有所向往,他们希望按照自己的地图,开垦自己熟悉的小径。新开垦的小径则须完全依照探寻者自己能够理解的蓝图设计,这蓝图符合探寻者熟悉的文明的美学,而原住民却对这美学感到陌生,不理解, 不认同 。探索者欲在陌生的土地上推广自己的美学,便只有依靠强力,原住民在强力的胁迫下,不得不接受它而无法理解它。他们无法离开这片已经被陌生美学占领的土地,便自觉成了本属于自己的土地的陌生人,而外来的探寻者,自以为是的反客为主了。

开拓垦植陌生土地的探索者们在两个文明中同时被异化了:在其自身的母文明中,他们大多是流落异乡的失败者,是沾染了野蛮习气的怪人,他们回不去;在其寄居的陌生土地上的文明中,他们是传统生活样式的破坏者,是外来的怪客,他们融不进。而殖民者与被殖民者,在历史的维度上,则是同时的自我异化了:他们被陌生文明深深影响,异化并逐渐疏离了自身文明历史以及传统生活样式。殖民者迷恋上殖民地的不羁,而被殖民者迷恋上了殖民者的物质强势以及道貌岸然。

殖民者以“他人”的生活样式谋求统治者的权利,并期望以持续的强力优势巩固其地位,便不得不将自己所熟悉的规则强行植入陌生社会。这些强制植入的规则,将被殖民者异化为两个人群——“体制内的”与“体制外的”。被殖民者当中,较易适应规则的人群,成为体制下的常胜军,并获得物质及荣誉,这是他们顺应规则而获得的奖励。他们在吃到甜头后,迅速的遗弃自身历史的文明,并与之渐行渐远。为不断满足欲望,他们不得不进一步适应异族的生活样式,接受异族的文明,以更好的适应外来规则,不断的取得新的胜利,积累足够的优势,在新体制中能够站牢脚跟,从而成为“体制内的”一群。而较难适应规则的人群一败涂地,在适者逐渐积累起的巨大优势面前,他们距离胜利愈来愈远,一败再败,不得不在新体制外寻找立锥之地,从而成为了“体制外的”一群。然而,体制外的人们看到过那闪亮的物质及荣誉,他们不能忘却这诱惑,他们渴望,但他们难以得到。“体制外的”一群成为彻底的陌生人,同时陌路于新旧两种生活样式:希望而无法进入新体制,而又产生了对自身历史及旧文明过度的妄自菲薄。

作为殖民行为共生体的新体制同时使得两个人群对脚下的土地深感陌生:“体制内的”发现失败者的数目迅速增加,组成了一个不断迅速扩大的世界,一个体制外的体制,这是他们没有预料到也不愿意看到的场面。“体制外的”建立起自己的王国,却发现这个新王国既陌生于所谓的“文明世界”,又陌生于其自身历史的语境——他们为“文明世界”的审美观所抛弃,而又以半吊子的“文明世界”审美观抛弃了自身文明的历史。

殖民行为量产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二。

酷热难耐的夜,在河内闹市的街角,偶遇一家人:一对西方夫妇,带着一个白胖的越南少女。夫妇关爱的为少女点了大餐,少女大快朵颐,夫妇脸上不时露出幸福的神色,然而少女则表情凝滞。

一对信仰基督教的,来自西方文明国度的好心人,将一个陌生地区,陌生文明中的孤儿带回自己的世界;将一个蛮荒中的苦难生命,拯救回上帝的国度,让她沐浴在神赐的优越生活中,并自以为是的认为给予了她幸福生活。

这对夫妇给予了越南孤儿物质救济,要吃有吃,要穿有穿。然而,同时他们也在不知觉中强行向这个出生于陌生文明的少女植入了其自身文明的审美观。

持续了几个世纪的武力优势,使西方世界几乎将自己的文明迅速强行推广到了世界上每一个角落。无论发达国家,还是欠发达地区,都以西方世界的审美观敬仰着西方文明的成果。欠发达地区的人们切实看到了,并也十分向往当代西方文明的主要成果:物质。对物质的崇拜,迅速构建起一套审美体系,并迅速占领全世界。这个审美体系,建立起一套围绕物质的价值体系,而价值体系又构成社会中判别高低胜负的直接规则。在这个规则下,拥有更多物质者优胜,又以更多的物质奖励优胜者。强者更强,优胜者逐渐通过胜利积累起自己取胜的筹码,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物质奖励之外,胜者得到的更是一个得以付出更多辛劳,生产更多物质的机会,这机会挤占着胜者的生活,逐渐生产、劳碌以及害怕自己失去机会的恐惧写满了胜者的生活样式。失败者越发陌生于物质规则的同时又不得不为物质规则背后的审美体系所沾染,从而不自觉的、深深的被一个陌生的规则索绑架,这个规则可能产生的生活样式悄悄植入了失败者的世界。物质规则逐渐挤占了灵魂的所在,灵魂不是物质。

依物质规则背后的审美体系,当今的东印度地区是落后的、不文明的。对于“文明世界”而言,这里仍是陌生的土地。几个世纪的殖民行为,留下的只有一堆墙壁斑驳笨重、窗檐屋角透露着拙劣气息的仿建的欧式建筑,而居住在这些建筑中的人仍旧与“当代文明”相互陌生。“文明世界”仍旧不懂这片土地上的语言,仍旧看不透这片土地上的生活样式,只因在物质规则下,他们被深深的打上了“落后”的烙印。

这是一片怎样的土地?前雅利安印度文明与原住民文化交汇于此,两者交融后遇见婆罗门,再稍后又遇见佛教、中国文明、阿拉伯商业文明。这几种极古、极深邃的文明在此竟泰然同处,相互交流,相互吸收,相互包容。在这文明交汇的历史舞台上更是上演过一出又一出王朝更替、英雄红颜的悲喜连续剧。然而,这一切今日几乎被人淡忘,被人弃如敝帚,只因她成为“文明世界”审美体系下的丑妇。

三。

今时今日,物质文明高度发达,而我们仍旧身处殖民时代:物质殖民于灵魂;我们仍旧身处奴隶社会,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手持长鞭的凶暴主子,他的名字叫物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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