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北“三土”

湘北的土话

小的时候,识字不多,大人们的对话中有许多土话,似懂非懂,书上也不见记载,比如“洗衣浆衫”,比如“京广杂贷”。我原来有一个观念,认为湘北的土话不能用文字表现出来,后来读的书多了,才知道湘北的土话竟大部分都是书面语,而有些土话读音还很准确。

我们湘北地区临澧、石门、澧县、津市、安乡五县市,属北方语系,儿化韵,卷舌口音,与常德、益阳、长沙的口音相去甚远,原因是西晋末年永嘉战乱和唐代安史之乱,大量北方人口移民至此。以后明末清初陕西籍李自成余部和江苏籍吴三桂部遗留部分将士,定居湘北一带,使语言有很大改变。

幼时阅历浅,见世面不多,感觉湘北的话很土,不规范,后来有了比较,土的是音色,每句话收尾的一个字,吐音短促,若是拖长,响亮一点,就是标准的国语。所以湘北人出远门,别人能听懂我们的话。

湘北的土话感情色彩强,形象逼真,而且能用文字写出来,比如看书,有人趋拢去,谓之“镶边”,多么形象,又多么富有诗意。太阳在乌云后面,镶上一道金边;绣花,也要镶边,那得出的结果,是美,是和谐,这土话就土得好。还有不负责的信口雌黄,谓之“开黄腔”。休息叫“歇气”。做事讲价钱称“嚼筋”。感谢称“劳慰”。嘴甜、圆滑称“乖巧”。很薄的东西称“菲薄”,原来还是很文言的词语。对反应迟钝者鄙称为“岩棒”,工作不求上进叫“老油条”,老鼠称之为“高客”,都很形像。

“人生识字糊涂始”,用在湘北的土话上,也有道理。湘北对于那些书面语,口头表达出来很准确,比如“开涮”、“涮马桶”,若是识得字的在书上看见这字,也许会念成“开刷”。我们这里种麻,称之为苧麻,待看其字,十之八九要念成“宁麻”, 错得没谱了。为什么口头上能念得那么准呢,可见古人不识字的虽多,但是有秀才定舵,他们的文采很具有权威性,这样才能准确地流传。

现在也是识得字的太多了,容易各以为是。澧县城里修了一座楼叫“清苑楼”,本来很雅训的一个名字,却把它叫成“清碗楼”,叫得很俗气了。津市有个宾馆叫“兰苑”,也是将“苑”读成“碗”。

湘北的土话方言,原以为读者不准确,识得字的去看书,希图得一个正确的读音,其实不看还好,看到那字倒还把读音读错了,有些文化人太相信认字认边了。土话方言所以读音准确,正是古人识字不多,要依赖几个秀才的传播,他们的话颇具权威性,实际上起到了正确的导读作用。

湘北的响器

我的记忆中,湘北的响器捏在小贩手中的时候要多些,最给我一种新奇感,常把我从家中吸引过来,看个稀奇。

听到拨浪鼓的声音,就知道是货郎担来了。巴掌大的一面小鼓,有把供手捏着,用线串两粒珠子,两边晃动,珠子敲击鼓面,发出清脆的咚咚声,能传出很远,被吸引来的不只是小孩,主要是妇女和婆婆佬佬。推销的是小百货:针头线老袜子手绢之类,也有玩具,如小风车、万花筒,甚至还有拨浪鼓,我们叽叽喳喳地要围着看个尽兴。

磨刀剪的则是抖动手里提的那挂铁册子。铁册子用八、九块铁片串成,轻轻一抖就会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伴随着吆喝“磨剪刀来哎,镪-菜-刀!”于是我就向母亲要求,说剪刀要磨了,得到许可后,就颠而颠地跑出来。磨剪刀的行头很简单:一条长凳,凳腿上嵌个蘸水箱,一把铲刀,一块砂岩,一条抹布。就是那把铲刀神奇,削铁如泥。经他之手整治后,刀、剪亮尔放光,灿烂如新,锋口飞快。

卖馄饨的是敲的那梆子,就是两块木互击,慢一下,紧两下。更深夜静,梆子声传到枕头耳畔,一宿好觉睡不着了,肚子里也咕咕叫起来。葱油的香气仿佛也传到了鼻孔边,而且馄饨氤氲的热气和热气裹着的那一团马灯的灯光,也就浮现在眼前,少不得要向母亲哼一碗馄饨来吃。

最能吸引我们跟着跑的,是那卖箫和笛子的,肩上搭着前后有袋子的“褡裢”,里面装满了箫、笛子和黑管。他的招徕顾客的响器就是他的产品,随手抽出一根,就能吹出动听悦耳的曲子来。购买的人,七挑八选,最后选中的总是艺人嘴里正吹着的那一支,可是拿到手里自己吹,立即就走调,呜呜咽咽的了。我常常要跟着卖笛人走很远,从街头到街尾,就为听他那优美动听的曲子,尤能使我记得很清楚的是,笛子上刻有岳飞的名句:“还我河山!”小小年纪也能被激起浩然之气来。我当时好想拥有这样一支笛子呵,可是没钱,干瞪眼,只好回去自己做。但是自做的好丑陋,又不会染色,也没有光漆,那字也刻不出来,更不要说那声音了。

卖鼠药兼营抽签算掛的敲的是小铜鼓。是利用小白鼠敲的。把小白鼠放进一像堂·吉诃德搏斗过的小小风车里面,小白鼠往前跑,那小风车就从上往下转动起来,带动一个小飞锤,时不时的敲击小铜鼓,嘡嘡嘡地敲得挺起劲,八十年代初期我还看到过这种玩艺。

这些大都已随社会的发展而逐步消失了。现代响器是用电脑拟声播放的,如洒水车以及卖甜酒的,固定播放一种歌曲,以造成人们的条件反射。还有汽车倒车时就直接播出“请注意,倒车”的话语,先是先进了,总是觉得没有过去的响器有个性,各有一套不同凡响的传播工具,可视性强,极富韵律,颇含抒情色彩,令人想来温馨而趣味盎然。

湘北的包装

现在很讲究包装了,酒、糖果、糕点,其包装可谓是美轮美奂,包装几乎成了化腐朽为神奇的法宝。伸延开去,连人也讲包装,包装影星,包装歌星,甚至包装作家。我说的湘北包装,是讲的那种原始的土包装,和现在华贵的包装比较起来,很有玩味的地方。

幼时,所谓讲究包装,是指家里要走亲戚,先要到南货店去称一斤红糖。因为是作礼品用的,特意交待营业员把包打得好看一点,这样营业员就会善解人意的用两层纸来包装,一张粗厚的草纸外加一张较为光洁的褐色纸。草纸的作用是加大外观容量和增加硬度的,这样外面那层纸就能折得平整且有棱有角,为一方高一方低的四方包装,显得大方美观,客客气气,这和现在的“金玉其外”相比显得大相径庭。现在的包装外面的盒子可以名贵无比,内里实质大打折扣,也许是等而下之。有一次我去买红糖,照例要求营业员给我好好包装一下。这个营业员是个小伙子,朝我微笑了一下,对我说:“你要包打得好?你到斜对门打去!”我很感激地朝斜对门看去,那是中药铺。还有一种包装,是打红包,也是送礼用的,里面直接包着钱。用红纸包,显出一种喜庆色彩,折叠不必讲究。这种红包一般用在婚事、生日寿诞和新居落成上,也有在宴席上由食客赏给厨子师傅的。现在包装概念已经扩大,延伸到走后门、拉关系的方面去了,而且不必用红纸来包,它成了贿赂的代名词。

我要说的包装,是就地取材,含有乡风野味、具有绿色意味的包装。

有种包装材料是用枯荷叶。荷叶一般是用来包油货点心,以及湿润的酱菜、鲊辣椒之类的。炸油货的香味最能吸引人,那炸出来的油炸坨、油汤圆、油酥饼、油条、油麻花、油麻果,就是用荷叶来包。那真是绝对的绿色包装,天然植物的,吃起来放心,而且荷叶还散发出清香。现在回想包装的情景,一种野趣和浓浓的温馨就荡漾出来。我被油炸货的香味吸引过去后,摊主左手揭一匹荷叶,用两根特长的竹筷拈起油货,放进去,然后双手捧给你,油香浓浓的,荷香淡淡的,美妙极了。荷叶既起隔油的作用,又可用来揩擦油手。现在用的是稀薄塑料袋,或者是废报纸废书纸之类。塑料袋污染环境,废报纸已经被多人阅读时弄脏了,而且那上面的铅印油墨本来就有毒。时代进步了,应该讲究科学了,从这点上看,适得其反。现在是呼吁绿色食品的时候,用荷叶作包装,肯定可以格外招徕顾客。

再一种是用瑶草、稻草作系。过去肉案师傅切好肉,从案板边抽出根瑶草,这瑶草可以有一米多长,韧劲十足,两端粗细相等,他逢中一折,就在肉上面绕几圈,一穿一插一拉,就系紧了,然后食指勾住提环,递给你。而今有了比蝉翼还薄的塑料袋,但感觉总没有瑶草系着提起的便当,而且有一种视觉上的美感。

现在只有韭菜、菠菜还在用稻草作系,虽然也有用尼龙带包扎的,不过没有完全取代,算保存着一点余脉。

还有一种是用刺枝作挂勾盛物,这是近日我到乡下去,发现的一种稀罕物。

今年初春,我下乡去落实棉花定购任务,路过一家傍路小店,铺子当中赫然垂下来一根刺枝,刺长有寸许,上面挂着许多酱油干子。真亏得这户人家还用这种古老的办法,倒使我耳目一新,少不得破费买一点东西,与店主搭讪几句,以期多看一眼,饱点眼福。

这种刺枝叫“籽壳”,是用桔子籽生出来的,高可一米,一般农家沿菜园种一圈,作蓠芭。用刺枝作悬挂物,七十年代中叶在县城里还可以看到,在上面挂上酱油干子、卤肠等下酒物,既起陈列作用,又有风干效果,取用也很方便。这也是一种包装。

随着时代的进步,这些原汁野味的包装材料也随之消失,只在乡思的追怀中还能找到它们的踪迹。

编辑/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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