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变不知常,人类何以自处?——《读经示要 自序》有感
熊十力先生《读经示要》自序,揭示读经、明经乃为解决人世间根本问题之正途,又谈及读经态度、六经大义。放在当下,亦为良言。
当今世界,举世皆在瞬息万变之间,举世之人亦行之于不断变化之途,智能化、信息化,皆使凡夫俗子能享各种便利条件,可谓有福矣。然福祸向来相依,只知变而不知常,初时尚可兴奋激昂,也可搭乘便利之船遍览寰宇美景,而时日一久,倘自家精神漫患杂乱,俱为碎片,浮泛浅薄,无所归依,人类将何以自处?
“不知常,妄作凶”,此理不可不察。
如察后不知读经乃为明常道,仍为不见道,自陷于迷妄。
而知道读经乃为明常道,则该将注意力放在“常道”上。
“常道”亦为“原理”,不知原理,何以解题?此又相通于西方学说。故当今读经之事,亦不可局限于儒、佛、道经书,西方经典亦为必读。
熊先生此文作于1945年,今日读之,仍感有益于当世。特将此文再行点校、断句,录于其下:
读经问题,民初以来,常起伏于一般人之脑际,而纷无定论。余虽念此问题之重要,而无暇及此。且世既如斯,言之无益,不如其已。去年责及门诸子读经,诸子兴难。余为笔语答之,惧口说易忘也。初提笔时,只欲作一短文,不意写来感触渐多,遂成一书。
六经究万有之原,而言天道。天道真常,在人为性,此克就人言之耳。在物为命。此言命者有二义:一、流行曰命。言天道流行,至健而无息也。二、物所受曰命。物禀天道而生,即一一物皆天道呈显。不可说天道超脱万有而独在也。此中言物,亦摄人。言命,亦即性命。以所受言性,谓人物所以生之理。言异而其实一也。性命之理明,而人生不陷于虚妄矣。第一讲首释道。顺常道而起治化,则群变万端,毕竟不失贞常。通万变而不可易者,仁也。知变而不知常,人类无宁日也。今世列强,社会与政治上之改革,与机械之发明,可谓变动不居矣。然人类日习于凶残狡诈,强者吞弱,智者侵愚,杀机日炽,将有人类自毁之忧。而昏乱之群,复不思自存自立之道,且以其私图,而自伤同气,尤为可悯。盖今之人,皆习于不仁,即失其所以为人之常道,宜其相残无已也。第一讲以九义明治化,通万变而贞于大常,实六经之撮要。《大学》三纲八目,总括群经。三纲八目,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此为常道不可易。《儒行》十有五儒,归本仁道。行不一,而同于仁。仁,常道也。凡此,皆为第一讲所提揭。经为常道,庶几无疑。夫常道者,万变所自出也。本书道字,略有二义:一、谓宇宙本体,乃万化之原也;二、谓凡事理之当然,通古今中外而无可或易者。亦名常道。如《大学》三纲八目,立内圣外王之极则。由此而体道,由此而修学,由此而致治,由此而位天地,育万物,赞化育。此便是当然。不可异此而别有道。天下言道者,或有从事明明德,而不务新民与止至善,是佛家小乘也。大乘誓度众生,而以人间世为生死海,只求度脱,而无齐治平之盛业,吾儒之外道也。致知而疏于格物,宋、明学有遗憾也。格物而不务致良知,即难言诚正,西学未立大本也。《大学》为常道无可疑。又如《儒行》十五,总不外己立立人,己达达人。此亦是当然。若不务立达,便自暴自弃,而不可为人矣。又如革故创新,必行之以至公至明至诚至信,是变动之必本常道也。不能公明诚信而言革新,则失常道,自取乱亡而已。略举三例,余可推知。然道字之义虽有二,而第二义实依第一义以立,究竟无二也。天地密移矣,天地大物也,世俗见为恒存。其实,诸天与员舆,刻刻移其故而新生。参看《新唯识论》。而所以成其清宁者,未有改移也。老子云:“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一者,绝对义,谓常道也。天曰清,地曰宁,皆以其德性言也。天地由道而成,道则真常而无可改移也。人事屡迁矣,群变万端,不可胜穷。而干济必本公诚焉,无可苟渝也。当变革之任,而不公不诚,未有能立事而不乱亡者。公诚,常道也。事势万变,而事之成,必由常道。一国之事如此,国际尤然。死生诚大变矣,而存顺殁宁之理,谁云可变。人皆禀道而为性命。其存也,必顺保性命之正,而无或罔。其殁也,乃全其性命,而无余憾。故张子云:“存顺殁宁。”是故学术千途万辙,必会归常道,而后为至。知不极乎知常,知常亦云见道。只是知识,而不足言一切智智。一切智智,借用佛典名词。若泛释之,亦可云最高的智慧。老氏曰:“不知常,妄作凶。”不见道者。徇私欲而灭天理,所作皆迷妄,故凶。斯笃论也。夫不悟常道,则万物何由始,人极何由立,万事何由贞,皆其智之所不及也。学不究其原,理不穷其至,知不会其通,则未能立大本以宰百为,体大常而御万变。则未能三字,一气贯下。欲免于妄作之凶,其可得乎? 第一讲,直明经为常道,以经明示常道故,遂言经为常道。无时可离,无地可离,无人可离。奈何吾国后生,自弃宝物,不肯是究。嗟尔违常,云胡不思?
第二讲,言治经态度。必远流俗,必戒孤陋。尚志以立基,砭名以固志。持以三畏,然后志定而足以希圣。圣者道全德备,而大通无碍。故读经希圣,非可专固自封也。今当融贯中西,平章汉、宋。上下数千年学术源流得失,略加论定。由是寻晚周之遗轨,辟当代之弘基,定将来之趋向,庶几经术可明,而大道其昌矣。
第三讲,略说六经大义。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其发明内圣外王之道,莫妙于《大易》、《春秋》。《诗》、《书》、《礼》、《乐》,皆与二经相羽翼。此讲特详二经。二经通,而余经亦可通也。议者或谓余实以新论说经,新论,具云《新唯识论》。是固然矣。夫《易》、《春秋》虽并称,而汉人相传,《易》为五经之源,比《春秋》尤尊矣。惜乎汉师乱以术数,宋儒略于思辨。宋学注重体认,于人生日用践履间,修养工夫最紧切。修养深,而私欲尽,真体现,即真理不待外索,而炯然自识。孔子谓之默识,宋儒说为体认。佛氏亦云自证。余尝谓先哲尚体认,而西哲精思辨。体认自是哲学之极诣,然若忽略思辨,则不得无病。宋学终不免拘滞偏枯等病,由于忽略思辨工夫,而其道未宏也。《易》道晦塞二千余年。余造新论,自信于羲皇神悟之画,尼山幽赞之文,冥搜密察,远承玄旨。真理昭然天地间。悟者同悟,迷者自迷。余非敢以己意说经,实以所悟,证之于经而无不合。岂忍自陷诬经谤圣之罪哉?
如上三讲,结集成书。肇始于六十揽揆之辰,毕事于寇迫桂、黔之日。甲申正初起草,迄秋冬之际而毕。
念罔极而哀凄,痛生人之迷乱。空山夜雨,悲来辄不可抑。斗室晨风,兴至恒有所悟。上天以斯文属余,遭时屯难,余忍无述?
呜呼,作人不易,为学实难。吾衰矣,有志三代之英,恨未登乎大道。言未能登斯世于大道也。用顾宁人语。不忘百姓之病,徒自托于空言。天下后世读是书者,其有怜余之志,而补吾不逮者乎?
中华民国三十四年乙酉六月望日黄冈熊十力识于陪都北碚火焰山麓中国哲学研究所筹备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