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白白地离开——傅雷夫妇的最后时光(四)

1966年9月2日中午1点,红卫兵扬长而去。
“示众”后的傅雷夫妇回到家中。见到保姆周菊娣,他们抱歉地说:“真对不起,害你担惊受怕了。”
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
晚饭后,周菊娣回自己家休息。屋子里便只剩傅雷、梅馥这一对患难夫妻了。
夫妻二人静默对视着,心意相通,已用不着多说话,他们只想静静地离开这个喧闹变形的世界。
他们虽还有许多事想要做,许多话想要对自己的儿女说,但是非颠倒的环境却把他们逼上了绝路。
好久好久,静寂的夜里,整个世界仿佛就剩他们二人了。
他们一旦决定告别人世,心里虽凄苦,思路却变得异常条理。
他们一生清白,始终保持人格的独立和自由,死后也不愿意负人,即便是微小的琐事。
于是,他们非常理智地做最后的留言,大事小事,都尽量有所交代。
傅雷提起笔来,写下这样的遗书:
人秀:
尽管所谓反党罪证(一面小镜子和一张褪色的旧画报)是在我们家里搜出的,百口莫辩的,可是我们至死也不承认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实系寄存箱内理出之物)。我们纵有千万罪行,却从来不曾有变天思想。我们也知道搜出的罪证虽然有口难辩,在英明的共产党领导和伟大的毛主席领导之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决不至因之而判重刑。只是含冤不白,无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还要难过。何况光是教育出一个叛徒傅聪来,在人民面前已经死有余辜了!更何况像我们这种来自旧社会的渣滓早应该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了!
因为你是梅馥的胞兄,因为我们别无至亲骨肉,善后事只能委托你了。如你以立场关系不便接受,则请向上级或法院请示后再行处理。
委托数事如下:
一.代付九月份房租55.29元(付现款)。
二.武康大楼(淮海路底)606室沈仲章托代修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请交还。
三.故老母亲剩遗款,由人秀处理。
四.旧挂表(钢)一只,旧小手表一只,赠保姆周菊娣。
五.600元存单一纸给周菊娣,作过渡时期生活费。她是劳动人民,一生孤苦,我们不愿她无故受累。
六.姑母傅仪寄存之联义山庄墓地收据一纸,此次经过红卫兵搜查后遍觅不得,很抱歉。
七.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与我们自有的同时被红卫兵取去没收,只能以存单三纸(共370元)又小额储蓄三纸,作为赔偿。
八.三姐夫朱纯寄存在我们家之饰品物,亦被一并充公,请代道歉。他寄存衣箱贰只(三楼)暂时被封,瓷器木箱壹只,将来待公家启封后由你代领。尚有家具数件,问周菊娣便知。

写到这儿,一页已满。纸面很整洁,文字也非常清晰。

傅雷轻轻地放下第二张纸,继续落笔书写:

九.旧自用奥米茄自动男表一只,又旧男手表一只,本拟给敏儿与ⅹⅹⅹ,但恐妨碍他们的政治立场,故请人秀自由处理。
十.现钞55.30元,作为我们火葬费。
十一.   楼上宋家借用之家具,由陈叔陶按单收回。
十二.   自用家具,由你处理。图书字画听候公家收回。
写完这些,傅雷让夫人过目。夫人点点头,没什么要写的了。
傅雷想想,又在文末加上一句话:
使你为我们受累,实在不安,但也别无他人可托,谅之谅之!
傅雷
梅馥
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夜
遗书终于写完了,傅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时间已到了第二天凌晨。
看看外面的天空,暗夜里仍有闪亮的星星。
星星朝他们眨眨眼睛,似乎在召唤着他们。
死前的具体情形究竟如何?没有人能够知道。只能从事后的验尸报告中得知:傅雷是服毒自尽的,比妻子早死两个小时。
朱梅馥是投缳自尽的。
这位平凡而伟大的女性,把撕好的被单打结,拴在钢窗上,为了不惊动楼下的邻居,她将被子里的棉絮铺在地上。
她只想静静的离开,清清白白地离开,去与自己的丈夫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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