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何处?
燕子是我除了麻雀之外见得最多的鸟,记得小时候住的老屋就有四个燕子窝。我出生的六雷村龙瑞庄是一座两进青砖大屋,除了前厅、正厅,两个天井,两边还有阁楼、廊房,这座大屋是我祖父的曾祖父彩秀公建的,现在墙倾顶塌,已经看不出它的格局。但我小时候它还保留完整,气象俨然。
老屋是我童年翻得烂熟的一本连环画,赤脚走在厅堂那种凉浸浸的感觉还恍如昨日。两个厅堂那四个燕子窝印象很深,它们像几只粗糙的瓷碗分别扣在因年代久远斑驳黯淡的墙上,看上去就像正厅和前厅墙壁上长出的两对耳朵。
老屋最多的鸟就是燕子和麻雀,一动一静。麻雀在屋顶上争吵、撕闹,经常像撒酒疯一样,翻滚着从屋顶打落到天井,羽毛纷飞。相反,燕子显得安静和懂事得多,你永远不会看到它们吵架或打架,每天从大门飞进飞出,一副家里家外忙碌的样子。
也许桂东南本身属于南方,印象中似乎从四五月份到十月都能见到燕子们的身影,只有天很冷的时候,它们才去了更温暖的海南岛或什么地方。那几只燕子窝十分粗笨。从“工艺”来说,燕子显然不是好的建筑师,它们筑的窝比我见过的所有鸟窝都要粗糙,唯一的好处是结实,因为都是用泥巴作为材料,比用草梗或树叶搭筑的要耗费更多工夫。从小父亲教我读唐诗,“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燕子一生似乎除了辛勤喂养后代,就是筑全家的安乐窝,简直就是农耕社会人的写照。世界上都不易找到这样的好人,居然有这么好的鸟。难怪白居易看到秋天已到,燕子还在辛苦筑窝,触动心绪,感叹“不悟时节晚,徒施工用多;人间事亦尔,不独燕营巢”。
燕子是几乎唯一不被人伤害的鸟,“什么都敢吃”的广东人也没听说吃燕子。燕子不祸害庄稼,不糟塌粮食,喜欢傍近人烟,在有人气的屋子筑窝。人们为了方便燕子筑窝,建新屋时往往要在屋檐下或厅堂的墙上钉两根竹签,燕子“心领神会”在那儿把窝筑起来,好像主人分配给它们的一个单元。而同样近人烟的麻雀完全是“另一路鸟”,偷吃稻谷,到处拉屎,有些地方因此叫它“老家贼”。我小时候如果在屋顶瓦檐口看到一绺稻草垂下,就会欢喜莫名,知道瓦道里会有麻雀窝,找把梯子爬上去没准能掏到鸟蛋,要是晚上还能把老麻雀堵在里头。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燕子没有丝毫势利眼,十分念旧,“栖息数年情已厚,营巢争肯傍他檐”。据说一些国家的人把狗当成家庭成员,在中国野地里飞来飞去的燕子也是家庭的一员,所以燕子又叫“家燕”,它们早出晚归,捉了虫子回来,喂给那些嘴巴张得跟脑袋一样大、吱吱喳喳的乳燕,就像刚出生不久的婴孩吵着要下地回来的母亲喂奶。
燕子身形漂亮,圆头,短喙,一身黑色羽毛,尾部交叉,虽然劳碌得跟农妇一样,却像穿着“礼服”的绅士。“从来赴甲第,两起一双飞”,燕子出入都成双成对,我行我素地秀着恩爱。印象最深是清明前后,平野漠漠,暖气微微,远处青山隐隐,一层浅水照影如镜的碧绿秧田里,燕子成双成对翻飞,不时像闪电般掠过,不时在电线上排排坐歇息,喈喈和鸣,成为人与自然和谐一幅最美的田园画。
老屋里的燕子冬去春回。“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家一定也有这样的燕子窝。几年前回老家,看到青砖老屋的厅堂面目全非,安放祖宗牌位的神龛因为虫蛀腐朽欲坠,父亲几十年前所写的对联,红纸褪色变成了白纸,字迹还隐约可辨,一边是“宗祖高天常荫佑”,另一边是“儿孙前路日康庄”。我注意到大厅那两只燕子窝还在,但灰扑扑的,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燕子回来过了。想起小时候坐在大厅的门槛,看着燕子飞进飞出,搧动着翅膀在燕窝边喂食的情形,不禁鼻子发酸,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白居易可能是与燕子缘分最深的诗人,写过不少燕子诗。下面一首不知道你是否读过。文章一引古诗像“掉书袋”,希望你别跳过去,最好细读一遍:
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
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
四儿日夜长,索食声孜孜。
青虫不易捕,黄口无饱期。
觜爪虽欲敝,心力不知疲。
须臾十来往,犹恐巢中饥。
辛勤三十日,母瘦雏渐肥。
喃喃教言语,一一刷毛衣。
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树枝。
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
雌雄空中鸣,声尽呼不归。
却入空巢里,啁啾终夜悲。
燕燕尔勿悲,尔当返自思。
思尔为雏日,高飞背母时。
当时父母念,今日尔应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