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树香如故
有一天晚上在老街走进一间店铺的时候,我闻到了一阵浓香。我太熟悉这种桂油的香味了,祖母在世的时候,浑身都是这种香味,她有风湿病,每天将桂油抹在腿上,不停地摩擦,坐在屋里,像一坛打开盖子的老酒,香气馥郁;出门则像打破了酒坛一路泼洒。
桂油由肉桂提炼而成。从桂树上剥下来的桂皮,吃不惯的人觉得辣,吃得惯的觉得既辣又香,虽然辣得抽冷气,但香得忍不住嘴馋。村里有个传统——我说的是传统,现在是不是还这样我不知道,要是谁家里建了新房,会在屋前屋后种几棵肉桂树,就像结婚要拜天地一样,是一道必不可少的工序。国人安土重迁,家搬到哪里,觉得应该在哪里开枝散叶,蕃衍生息。在新居周边种上树,为的是有个意头,像树一样根深叶茂、人丁兴旺。
因为是意头,所以就有忌讳。种什么树、怎么种,都有讲究。书上说,东植桃杨,南植梅枣,西栽槐榆,北栽杏李,大吉大利。南方农村的房子,大都因形就势,什么朝向都有,并不严格遵循“坐北朝南”的规矩,但一方水土养一方“树”,有些树气候不宜或水土不服,栽下去长不了,或者长了却变成南橘北枳。所以村里人习惯种的还是龙眼、荔枝、菠萝、杨桃、梅子、柚子这些亚热带的果树。在城里人眼里这些都是“果”,但在村人嘴里,它们就是树。屋前屋后种树盼着能摘果,唯一的例外,就是种肉桂树。
肉桂树不结果,准确地说,它也结果,但不像果树那样结果。种肉桂树,一能沾“贵”气。结婚有个风俗,折一把桂枝挂在新房的蚊帐钩上,赤裸裸地催促新郎新娘“抓紧作业”,“早生贵子”。二能卖钱。“肉桂全身都是宝”,供销社的墙上贴着宣传画:一边是一捆捆桂皮,一边是手扶拖拉机或大卡车,中间有个等号。我很吃惊,小山似的一垛桂皮,才能换回一辆铁做的玩艺,当工人比当农民幸福多了。如果对以前所谓的工农“剪刀差”没有体会,一看这种宣传画就明白了。
肉桂树并不高大,树干一般只有小碗口大小,旁斜逸出,叶子碧绿。祖母经常讲一句话:人怕丢面,树怕剥皮。如果要弄死一棵树,就用刀子环着树干剥一圈皮,它很快就会枝枯叶落,呜呼哀哉。但要弄死一棵肉桂树,这一招绝对不行,它生命力顽强,剥了皮还活得枝繁叶茂,只是剥皮的地方有时会长成树赘。但它似乎并不在意,不觉得被剥了皮就没脸活下去。
桂钟
供销社不仅收购桂皮,连桂枝、桂叶也收。不能去剥别人家的桂皮,但桂叶可以随便捡,虽然理论上都是别人家的。所以五十步可以笑一百步,捡桂叶绝对不等同于剥桂皮。但捡桂不如摘“桂钟”好玩。“桂钟”是肉桂开花结的籽,样子有点像《地道战》老槐树上挂着的那口钟,但只有筷子头大小,我们摘“桂钟”做零食。
小时候虽然没有瓜子、糖果、果冻之类,但零食并不少,红薯巴、煎榄角,稔子、覆盆子等野果,还有炒蜢蚱、炒蜂蛹、炒蚕蛹,记得还有截成手指节长短的玉米秆,现在食之无味,小时候却嚼得满口生津。这充分说明人是容易忘本的。包括“桂钟”,现在保准再没有谁把它当零食了,肉桂热性大,吃多了舌头像含着一口沙子。
除了摘“桂钟”,我们还捉桂虫。我差点忘记了小时候曾经与这种虫子打过交道。估计它们也不会记得我了。桂虫土黄色,比黄豆大不了多少,有两对翅膀,一对硬壳,还有一对软翅藏在硬壳翅里。尽管有“软硬兼施”的两副翅膀,它们却飞不远,见到它趴在桂叶上,信手就能拈来。
桂虫很香,简直能把人香死。现在敲着字,我还觉得香气扑鼻而来。大人谆谆告诫桂虫大热,吃多会流鼻血。我觉得那大半是唬人的,因为我没有见过谁吃桂虫流鼻血。桂虫并不多见,好不容易才会发现一只,不像蚱蜢漫天飞舞,在稻田里转一圈就能捉半口袋。每次捉桂虫时,我都希望肉桂树爬满桂虫,这种心理真的跟“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差不多。
关于桂树曾发生过一件事。村里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在旧屋地种有两棵桂树,长得十分粗壮,每年砍桂枝、剥桂皮赚不少钱。因为看到小孩爬到树上摘桂钟,他担心小孩爬树摔下来,夜里把那两棵高大的桂树砍掉了。
农村有很多不好的风俗,比如家里小孩夜哭不止,会在路边树上贴一张纸条: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先生念一句,
我儿熟睡到天光。
据说要是念的人家里有小孩,对方好了,就轮到自己家的变成“夜哭郎”了;还有经常能看到有人把药渣倒在路中间,为的是路人踩中把病带走。全是打的损人利己、嫁祸于人的主意。相比之下,这老人真是一个舍己为人的人。
(文章均为原创,个人转载至朋友圈和群聊天,无需申请许可,公账号或媒体欲转载,敬请加微信lsq19650206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