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小城三月》:她深爱的他,按辈分叫她“姨”,终被世俗逼死

鲁迅先生曾在《娜拉走后怎样》中讲到:“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

鲁迅先生用梦来象征旧社会,用娜拉来象征受新思想冲击而觉醒的新女性。

其实梦不一定都是好的,但是梦中再痛苦,人都会学着去适应,这是人的生存本能。既然有适应的意图和追求,再糟糕的梦都是充满希望的。但是一旦有人将这个梦打破,却无法提供另一个完整的新梦,留给人们的只有梦境破裂的痛苦。

这就是民国时期那一代人所面临的困境。有的人会努力去构建这个新梦,但绝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他们没有能力去奋斗,只能够接受现成的果实。所以苦痛仍然存在于绝大多数觉醒的人们的心中。

萧红在《小城三月》中便刻画了这样一个女人,翠姨。

像这种新旧思想交替之间的痛苦,像萧红、张爱玲、苏青、石评梅这些民国作家都有切身的感受。在她们的笔下类似的人物、类似的故事都用了很多的笔墨。不过她们尽管苦痛,但是却还是属于那一类努力追求、并想要完成新梦构建的人群。

她们笔下像翠姨这样的人物的描述,既显示了内心的彷徨,又是向社会大众的一种呐喊。

民国的一些作家围绕着这个主题所选择的人物类型,主要有两个方面,一种是完全觉醒的新女性,一种是彻头彻尾的传统女性。而萧红笔下的翠姨却是属于两者之间的一类人。她应该被定义为觉醒了自由意识的传统女性。不管她怎么觉醒,她在传统与世俗面前仍是会选择屈服。

但是屈服又不是完全的屈服,其中又带有一定的反抗意识,她的人物性格其实是很复杂的,这也是萧红为什么会选择刻画这样的角色的原因。

翠姨虽然名叫翠姨,但实际上她的年龄并不大。她是主人公的继母的继母的女儿。按照辈分翠姨是主人公的小姨。其实她与主人公不仅没有血缘关系,而且与主人公的母亲也没有血缘关系。在年龄上,她与主人公差不多同样大,其实也只不过是个未曾出阁的小姑娘。

翠姨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留下她的母亲跟两个女儿。翠姨还有一个小妹妹。她的祖父除了她父亲以外,还有个儿子,不过也已经去世了,留下她的伯母跟一个女儿。她们一家的情况都很特殊。

翠姨的母亲后来就改嫁给了主人公的外祖父,应该是一种老夫少妻的情况。当时翠姨也只不过十几岁。

翠姨的母亲改嫁过去后,并没有为外祖父生下一儿半女。翠姨与妹妹单独在一个院里居住,与她的继父比邻而居。姐妹二人平常也不上学,只是在家中呆着,做一个传统女孩。她识字不多,也没读过多少书。不过挺喜欢音乐,在家里学着弹一些琴之类的乐器。

在过去,“寡妇”这个身份本身就象征着不祥,被当时的人所孤立。而“寡妇再嫁”更是让道德严苛的旧社会认为是德行有亏。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作为寡妇的孩子的处境可见一斑。

后来翠姨的母亲曾经给她提过一门婚事,对方是主人公表哥的同学。可是对方的祖母却说,寡妇的孩子“命不好,也怕没有家教。何况父亲死了,母亲又出嫁,好女不嫁二夫郎,这种人家的女儿,祖母不要”。

这是当时大多数人对于翠姨的看法,这个看法也深刻地印在了翠姨的心底。

其实她自己长大的经历也不停地在向她强调着这一点。在别人面前,翠姨总是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她自觉地觉得自己的命运不会好的。”“她是寡妇的女儿,她自己一天把这个背了不知有多少遍,她记得清清楚楚。”

人不能左右自己的出身,但是出身却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翠姨其实什么都没做,但是却好像什么都做了,她已经被打上了一个固定的标签。

后来翠姨喜欢上了主人公的表哥。

她时刻担心自己心爱的人也会这样看待她。“今天又见了我的哥哥,她不能不想哥哥大概是那样看她的。”这样的想法使她将爱情深藏在内心深处,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她不想从喜欢的人的口中,或者他的亲人的口中听到这样刺耳的话。直到她去世之后,主人公与她的母亲才知道这回事。

将一份爱情一直藏在内心深处,明知道喜欢的人就在眼前,但是却不敢表达,直到去世,都是如此。这是一种多么痛苦的感受。

翠姨的身份还给他带来了另外一个问题。她虽然年龄不大,与主人公是一代人,但是她的辈分却要比他们大很多。与她玩在一起的都是同龄人,她对于爱情的向往也同样是着落在这些人身上。

她喜欢主人公的表哥就是明鉴。但是按照辈分,表哥应该叫她姨。虽然两者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因为主人公继母的关系,两者又存在一定的亲戚关系。

当然过去也存在表兄妹结婚的事情,但是辈分问题却是很难让周围的人接受。如果两人真的想要在一起,面临的阻力也是非常之大的。

翠姨的家庭背景,成了她身上摆脱不了的枷锁。

虽然她的母亲跟继父还算开明,但是她毕竟生活在守旧的社会背景之下。村子里、镇上的其他人却不会那么开明地对待她。

这就是来自世俗的压力。

在民国时新旧交替的过程中,新思想虽然是时尚,但是旧思想却始终占据上风。尤其是在农村。

如果没有人让翠姨认识到她的这个身份问题会有改变的空间,她可能就一辈子沉沦于这样的生活状态下。但是好在翠姨有个异父异母的妹妹,她嫁了一个开明的人家,也就是主人公的家庭。

主人公的祖上曾经参加过维新变法,家庭教育非常开明。自由、平等始终是他们奉行的准则。他们家的孩子都要上新式学堂上学,无论男女都是如此。

不仅这样,家长还鼓励孩子们去外地上新式大学。不仅通过学校让他们接触新思想,而且在家中也时常宣扬这样的观念。尤其是主人公的伯父在外地上过学,她的表哥也在黑龙江上大学,每次回到家中都给他们讲各种见闻。

伯父也不会像其他人家的长辈一样,刻板、严肃,不与晚辈在一起玩耍。每次他在家中都会跟他们一起弹奏音乐、聊天、打闹,甚至还开晚辈的玩笑。他是这个小圈子的灵魂人物。

翠姨在家中虽然并没有受到什么残忍或区别对待,但是她的生活是枯燥、乏味的。她能够融入主人公的家庭,是因为主人公常去外祖父家串亲。

主人公在家中是独生女。虽然她的父亲后来娶了这个继母,两人的关系却很是亲密,也因此,她经常到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祖父家串门。

在外祖父家,同龄的人也就是翠姨。为了不让她感到无聊,每次她去外祖父家,外祖父都会让翠姨陪她一起玩。两人因此成为无话不谈的闺蜜。两人经常彻夜长谈,谈些衣服、首饰等各种女孩子喜欢的话题。

因为主人公在上学,她思考问题的角度和她的新观念让翠姨新奇不已。就这样,主人公成了翠姨崇拜的偶像。在她眼里,主人公什么地方都比她强。

因此,她对主人公的家庭、对上学这些事特别向往。

后来主人公在得到继母的同意后,便邀请翠姨到她家中做客。主人公家的气氛一下子让翠姨感觉获得了新生。她因为懂些旧式乐器,也加入到主人公伯父组织的小圈子里。她特别喜欢听她们一家人讲述各种新见闻、讨论各种新思想。每次她都特别认真地听。

可以说主人公一家是翠姨启蒙的老师,她们直接引发了她自我意识的觉醒。也是这时,她认识到了自己的身份,自己过去的成长环境是多么不堪。她逐渐意识到自己需要改变。

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翠姨认识了主人公的表哥。

表哥外表帅气,又有文化和很好的谈吐。这很快吸引了翠姨。每次表哥说话,翠姨都会很认真地听。表哥不在老家的时候,哈尔滨就成了翠姨的梦。有时打网球,她会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哈尔滨的方向出神不已。

她有时会找机会单独跟表哥在一起。

虽然她没有正式表达过对表哥的心意,但是表哥对她也是一副情有独钟的样子。他对她说话与对其他的弟弟妹妹完全不一样。他也时常会注视翠姨,翠姨生病,他也会找借口去看望。

两人这种含情脉脉又默默无闻的爱情,对于翠姨影响非常之大,她很在乎表哥的看法,这也是促使她改变的主要动力之一。

在她看来,想要改变这一切最好的方式,就是上学,可是那时她已经二十岁,小学、中学、大学都已经不适合她了。于是她便央求其母亲给她在家里请了个老师,与其他的几个同龄人一同上课。

这虽然不能与学校相比,但是总算是聊胜于无。

事情看似是往好的方向发展,但是结局却不可避免是悲惨的。当翠姨沉浸在新的生活状态时,她的家里给她定了门婚事。她的未婚夫是个赶大车的,“人长得又低又小,穿一身蓝布棉袍子,黑马褂,头上戴一顶赶大车的人所戴的五耳帽子。”

这与翠姨心中的美好想象相去甚远,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跟表哥在一起,但是她也希望自己的对象,至少会是个与表哥类似的人物。

幸运的是订婚到结婚中间隔了三年,这给了翠姨更多的缓冲时间。在这期间她对于新观念的接触越来越多,反而对未婚夫越来越不喜欢,她对结婚始终抱着一种排斥的态度。

当结婚的时间快到了时,翠姨还在主人公家过着心仪的生活。当她的母亲叫她回家准备嫁妆时,她心中非常难过,但却无法抵抗,只得返回。

因为成长经历造成的性格,让她无法做出完全反抗的决断。

这种矛盾的心理得不到纾解,翠姨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更糟糕。她不能改变家里让她嫁与那人的决定,但是她却可以用自己的健康作为无声的反抗。在她心里,她估计是想要用这种方式,去威胁家里,或者让对方家庭放弃与自己的结婚。

不过她从没有将这种心思告诉过任何人,到头来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计策自然不可能成功。而且男方的家庭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因为她体弱多病就放弃她,反而逼得更加紧了。他们觉得结婚可以用来冲喜,一结婚,翠姨的身体或许就会好起来——这让翠姨心中更加郁结。

表哥放假回来,马上找了个借口去看望了下她。虽然两人没有说几句话,但是翠姨能够看到自己心爱的人,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不久,她就因病去世。

面对世俗,翠姨虽然无法摆脱,但是却可以通过自己的方式进行反抗。她打破了鲁迅先生为觉醒的女性设定的结局,要么堕落,要么无奈回家。

萧红笔下的翠姨之死,不是彷徨,而是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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