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驹诗钟鉴赏系列之二:谁能与我辨妍媸 ----张伯驹集句类分咏体诗钟学习

张伯驹诗钟鉴赏系列之二

谁能与我辨妍媸

----张伯驹集句类分咏体诗钟学习

作者简介
刘锋 号听雨轩主、养心堂主,江苏省扬州市人。天津市楹联学会名誉副会长兼学术委员会名誉主任,天津市楹联文化研究院名誉院长。

诗钟之难,过于律诗。嵌字体诗钟姑且不论。就分咏体诗钟而言,其难有三:第一,律诗一联(颔联或颈联),上下比各从一个角度去写,究竟选择哪一个角度,作者是自由的。诗钟只能按指定的题目去写,往往题目又出得极其刁钻古怪。第二,上下比之间的联系,诗钟比律诗难得多。第三,分咏体诗钟两比极难浑成,因此,不容易有境界、有韵味。至于集句类诗钟就更难了。胸中没有藏万卷书,足下没有行万里路,是作不出也作不好的。因此分咏体集句诗钟佳作甚少。其中高手当数张伯驹先生。兹选10副细细品味。

其一
尿壶·美男子

好向中宵盛沆瀣;焉能我是雌雄。

——集陆龟蒙、骆宾王句

1

上比集自陆龟蒙《秘色越器》一诗。诗云:“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好向中宵盛沆瀣,共嵇中散斗遗杯.” 秘色越器自然是用来“中宵盛沆瀣”的。

秘色越器指“秘色”瓷。“秘色”初时是赞誉越窑瓷器釉色之美,因为这些瓷窑专烧供奉给五代时吴越国主,故而配方、工艺秘不示人,进一步演变成越窑釉色的专有名称。赵麟在《候鲭录》中说:“今之秘色瓷器,世言钱氏立国,越州烧进,为供奉之物,不得臣庶用之,故谓之秘色”。

沆瀣通常指露气,即夜间的水气,源自《楚辞·屈原·远游》:“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陆诗应源于此。

“嵇中散”是魏晋间的名士嵇康。嵇康是曹操的孙女婿,曾作过中散大夫,故世称嵇中散。嵇康与阮籍、山涛、王戎、刘伶、向秀和阮咸七人常做竹林之游,也都喜欢喝酒,被称为“竹林七贤”。所以陆诗尾句有“共嵇中散斗遗杯”。

沆瀣的另一解释是沆瀣一气。唐僖宗乾符二年(875年),崔沆任主考官,录取了他最赏识的崔瀣。“沆知贡举,得崔瀣。时榜中同姓,瀣最为沆知。谭(谈)者称:'座主门生,沆瀣一气。’”这本来只是趣谈,有气味相投的意思。后来又被引申为臭味相投。是不是又因此可以延伸到尿壶呢?

嵇康△

2

秘色越器与嵇康的酒杯固可一比,然而与尿壶何关?莫非酒器与尿壶另有关系?

很有意思的是,当代考古界真有将酒器当夜壶的。1955年考古专家在南京赵土岗,发现了一座三国时期吴国的古墓。其中出土了大量瓷器。有一件被称为 “青釉虎子”的文物,因为其形状和明清时期的夜壶非常相似,专家们一直认为“青釉虎子”就是古代贵族使用的夜壶。----夜壶即尿壶。

后来专家在这件夜壶的里面发现了一行小字,上面刻着“赤乌十四年会稽上虞师袁宜作”。赤乌是三国时期东吴皇帝孙权的年号,赤乌十四年也就是公元251年,袁宜是当时的瓷器制作大师。自然就有一个推论,任何一个人绝不可能在夜壶上刻自己的名字,那是自我作践。经过研究,这件瓷器原来并不是用来盛尿的夜壶,而是用来盛水或者盛酒的容器。张伯驹是文物大家,对这个故事当然很清楚。

很有意思的在这一点上专家和民间惊人的一致。记得民间,常常将他人喝酒称之为“灌猫尿”,当然盛酒的器皿被称为“尿壶”是理所当然的。

我有时候想,张伯驹先生为什么这么写?用雅诗写俗物,用秘瓷写夜壶,心里应该有极深的感慨吧!

吴国青釉虎子△

3

下比题目是写美男子。上比写秘瓷,其实暗伏嵇康这个美男子。“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红楼梦的技巧没有想到会用到这里。

嵇康名气很大,风度又极好,他的相貌被誉为“龙章凤姿”。同是竹林七贤的山涛称赞他:“嵇(康)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有人曾经对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夸赞嵇绍嵇康的儿子嵇绍风神挺卓,如鹤立鸡群。王戎则回答说:“君未见其父耳!”

美男子本无贬义。历史上的美男子最有名的是潘安,即潘岳。《世说新语》记载:“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安仁至美,每行,老妪以果掷之满车。”------这就是潘郎掷果。当时,妇女无论老少都是潘安的粉丝。

潘安是文学家,其《闲居赋》云“筑室种树,逍遥自得……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此亦拙者之为政也。” 苏州拙政园即据此取名。

美男子以武名世者有兰陵王高长恭,天潢贵胄,又骁勇善战,是北齐名将。《北齐书》称他:“貌柔心壮,音容兼美”;《兰陵忠武王碑》中称他:“风调开爽,器彩韶澈”;《隋唐嘉话》中称他:“白美类妇人”。这是历史上一个著名的兼有“高富帅”和“白富美”的人。最有意思的是打仗时还不得不戴面目狰狞的面具,以示威猛。于是诞生了当时广为流传的《兰陵王入阵曲》。并在唐时传入日本。

如果说潘安不得善终,并被夷灭三族是因为政治斗争的缘故。几近完美的兰陵王高长恭居然也不能善终,不得不说是天妒英才,好人不长命。

历史上最奇特的一个美男子是韩子高。此人是南北朝时陈人。韩子高差一点就成了陈文帝的男皇后。

韩子高出身低微,然而“肤理色泽,柔靡都曼,而猿臂善骑射。及稍长,颇有胆决,愿为将帅,及平杜龛,配以士卒。文帝甚宠爱之,未尝离于左右。

韩子高极受陈文帝宠爱。陈文帝曾对韩子高说:“人曰吾有帝王相,审尔,当册汝为后,但恐同性致嫌尔。”子高叩头曰:“古有女王,当亦有男后。”虽然韩子高最终没有成为皇后,但“男皇后”的概念第一次出现在历史上。

潘安△

4

美男子如何写?居然是“焉能辩我是雌雄”,真是匪夷所思。张伯驹说是集骆宾王句,没有查到,也就无可置喙了。

《木兰辞》有一句“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当是下比最早的源头。而且居然是“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不过,“焉能辨我是雄雌?”是写女子,女扮男装,自然是巾帼气概,英姿飒爽。“焉能辨我是雌雄?”则是写男子;男扮女装,以雄作雌,自然是娘炮了。写美男子用难辨雌雄,显然作者是调侃与鄙薄并存。雄雌颠倒为雌雄,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男扮女装,偶一为之以博人一灿,倒也无可厚非。但一扮十年,为非作歹,历史上大概只有明代的桑冲。

明成化元年(1465),桑冲拜山西大同的谷才为师,学习男扮女装技巧。大致是先整容,即整三毛:绞汗毛、整眉毛、蓄头发;然后学女红:剪花样、绣荷包、精烹调;又学习挑、逗、哄、骗;还自制麻醉药物。以后就开始了长达10年职业性骗奸生涯。行骗大约在今山西、河北、山东三省的45府州县及乡村镇店78处,受害人达182个。晋州府认定桑冲所犯之罪,类比"十恶",解送北京。都察院复审拟定死罪。明宪宗下旨:"是这厮情犯丑恶,有伤风化。便凌迟了,不必复奏。···钦此。" 详情可见《明世宗实录》、《国朝献征录》。

清 全品 石湾窑 绿釉刻花夜壶△

5

如果进一步想,诗钟题目将尿壶和美男子放在一个诗钟里,无论如何都是带有鄙薄意味的。然而“尿壶”和“美男子”如何关联?其关键人物是宋之问。

在初唐诗坛,宋之问与沈佺期齐名,时称“沈宋”。他们所创作的五七言近体诗是五七言律体的奠基之作,称为 “沈宋体”。他的一首诗《渡汉江》就是唐诗名作。诗云:“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不过宋之问人品不端,文品也不端。宋之问的外甥刘希夷曾写了一首《代悲白头翁》,其中最有名的诗句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宋之问居然想将此诗据为己有,还竟然命令家奴用土袋将外甥活活压死。

宋之问长得也非常英俊,也做过左奉宸内供奉。这个奉宸府,住的都是武则天的男性近侍,即男宠。尽管宋之问向武则天写情诗,但是不曾被武则天宠幸。

武则天男宠中比较有名的有张易之、张昌宗;二张兄弟当然是美男子。据《旧唐书·杨再思传》 :又易之弟昌宗以姿貌见宠幸,再思又谀之曰:'人言六郎面似莲花; 再思以为莲花似六郎,非六郎似莲花也。’

于是宋之问就取媚二张,不惜为他们捧尿壶。据《新唐书》:“于时张易之等烝昵宠甚,之问与阎朝隐、沈佺期、刘允济倾心媚附,易之所赋诸篇,尽之问、朝隐所为,至为易之奉溺器。” 这真是典型的渣男。我忽发奇想: “尿壶”+“美男子”可不正是渣男的一面镜子。

张易之△

我不断地问自己,全诗钟想表达什么?豁然开悟:谁能分辨雄与雌?谁能分辨清与浊?谁能分辨雅与俗?谁能分辨妍与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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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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