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和她的三寸金莲
外婆和她的三寸金莲
作者:云淡风轻
周末回乡下,发现母亲闷闷不乐,探问缘由,母亲告诉我:“我昨晚梦见你外婆了。”望着母亲缥缈的眼神,有关外婆的许多尘封的往事渐渐变得清晰。春天确实是个滋生思念的季节,恍惚中,梳着发髻、一身蓝布衣衫、挪着“三寸金莲”的外婆,似乎缓缓走来了……
我有记忆开始,就没见过外公,家中里里外外都由外婆操持。外婆是一个风一样的女子,我小时候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外婆的脚为什么比我还小,走路却那么快,她的鞋子又是如此的与众不同,鞋子的前方又小又尖,我一直怀疑外婆的五个脚趾怎么安放得下,印象中外婆的鞋子永远只有一种颜色,那就是黑色,一年四季穿着白色的纱袜。有一次,妈妈包了粽子,我看着呆呆出神,觉得这粽子像极了外婆的小脚,总感到外婆的脚很神秘,因为外婆从没当着我们的面脱过鞋袜。但我小时候有点怕外婆,不敢问,然而孩子的好奇心总是让我憋不住,结果只能去问妈妈。妈妈说外婆的脚裹过,是“三寸金莲”,我不明白“裹过”的意思,可是对外婆白袜里面的“三寸金莲”充满了好奇。于是特别想看看外婆的脚长什么样子。
有一次,外婆来我家做客,妈妈让我晚上跟外婆睡一张床,我心里高兴极了:晚上我一定要看看外婆的三寸金莲。可等我写好作业爬上床的时候,外婆已经睡下了,我睡在外婆的另一头,晚上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外婆轻声问我:“囡囡怎么了?”我又不敢说,只能用手摸摸外婆的脚,发现外婆居然穿着袜子睡觉,于是扭扭捏捏地说:“外婆,你怎么穿着袜子睡觉啊?”外婆淡淡地回答:“外婆习惯了。”我当时好想跟外婆说:“外婆,能让我看看您的三寸金莲吗?”可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外婆是治家能手,把家里打理得的井井有条,外婆最拿手的是做“白药”,一种制作酒酿的发酵品,当年太小,我不知道外婆是如何制成的,只记得每年稻子收割完毕后,外婆就出门开始卖“白药”了,她把白药一粒一粒装进瓶子,一只手拿着瓶子,一只手提着一个带盖的小木桶,里面是外婆做的甜甜的酒酿,然后挪着一双小脚,挨家挨户兜售她的“白药”,那时的我和表妹,就像两个跟屁虫,拽着外婆的衣角,傻傻地跟在外婆的身后,每到一家,外婆总是殷勤地先请他们吃一小碗酒酿,然后告诉他这酒酿就是用我自己做的白药制成的,这时十有八九的人家会高高兴兴地买去外婆的白药,当时的我,每次看到外婆那么大气地请别人吃酒酿却舍不得让我们多吃一点,很是不解,现在想想,外婆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做生意能手啊。
外婆每到一个村子,她都要设点销售她的商品,因为外婆大气,在卖“白药”过程中,她总是说:“没关系,我自己做的,多拿几颗,不碍事。”所以外婆生意特别好,而且村里的人也乐意帮她卖,于是外婆就每村放一大瓶白药在一户人家里,其他人要买就方便了,等卖得差不多的时候,外婆再拿过去,如此来回奔波,外婆却乐此不疲。
可每当劳累一天后,外婆总要坐下来拼命地揉着自己的小腿,等我们上床后,再用热水烫烫她的小脚,从不让我们看到,久而久之,我们也就习以为常了。
外婆尤其爱干净,她的床上一直叠着两条棉被,一条是自己染的青布印花被子,古朴典雅,青色的背景上白梅点点,疏影横斜,每一棵白梅上都有几只小小的喜鹊蜷缩在枝头,在寒风中哆嗦着,外婆告诉我这叫“寒鹊登梅”,而另一条棉被则是完全不同的风格。整个被单花团锦簇,红绿镶嵌,印满了各种各样的图案,完完全全的民族风,我每指一处,外婆都能说出一个美丽的名字,或“凤穿牡丹”或“白鹤亮翅”或“百年好合”或“白头富贵”,引得我一阵阵惊叹。而外婆的床单始终如一都是单纯的白色。自始自终都是那么干净、那么整齐,就算到了九十多岁的高龄,她也不让妈妈换成别的颜色。
上了初中后,我就一直住在舅舅家,平时住校,周末回舅舅家,与外婆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这时的外婆年事渐高,已经很多年不卖“白药”了,外婆坐在她自己的房间的窗前,几乎足不出户,整个房间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道,因为她一手带大的小辈们都外出了,闲下来的外婆显得孤独而寂寞,于是她每天念经,以此来打发时间。
周末回家,是我最幸福的时光,远远地,我就能看到外婆梳着光洁的发髻,侧坐窗前的身影,在夕阳的黄晕中,沉淀出一种仁慈、安详和宁静的美丽。只要我喊一声,外婆就马上抬起头来,好像她坐在窗前就为了等我的一声“外婆”,许多年以后,我和母亲聊起那时的情景,当母亲告诉我其实外婆那时的一只耳朵已经听不见时 ,不觉潸然泪下。
外婆桌子上放着好几个糖果盒,她把哥哥姐姐们孝敬她的好吃的东西都藏在了其中,每当我放下书包,外婆总要迫不及待地往我口袋里塞零食,有时是几块饼干,有时是几粒糖,生怕我在学校饿着,渐渐长大的我也懂得了孝敬外婆,我知道外婆喜欢吃油条,经常会节约一点有限的零用钱,经过外婆家附近的那条窄窄的街道时,给外婆带上两根金黄酥脆的大油条,这时的外婆总是满脸幸福的笑容,挪着她那三寸金莲,拄着拐杖,拿去跟邻居奶奶们一起分享。
我上高中时,由于功课繁忙,回外婆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年迈的外婆,许多事情已经无能为力。有一次跟她聊天时,我怀念地说:“最喜欢外婆做的酒酿了,又香又甜。”我也就随口一说,可外婆却记住了,下周六回去时,外婆把一碗酒酿放在我面前,得意地告诉我:“这是外婆自己做的,可惜白药是买来的,你试试,好不好吃。”然后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吃着九十高龄的外婆为我做的酒酿,心里五味俱全,我一边吃,一边不住地点头,好吃哦,外婆,其实这酒酿还没发酵开来,就像是酸掉的泡饭,但我觉得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酒酿,因为全是外婆的味道。
那天午后,外婆斜靠在躺椅上眯着眼睛,晒着太阳,我在旁边看我的书,妈妈搬来一大盆冒着热气的水,要外婆泡脚,外婆看看我,死活不肯脱袜子,说是晚上再泡,妈妈说:“孩子长大了,没事的”。然后又转身对我说:“外婆怕她的脚会吓着你。”“怎么会呢,外婆,您的脚可是魅力无穷的'三寸金莲’哦,我来帮你洗脚。”我一边说,一边不顾外婆反对,脱掉了外婆的白袜子,接下来我惊呆了:这是一双怎样的脚啊,五个脚趾除了大拇指,其余四个都弯嵌进脚底,几乎看不见了,脚背高高弓起,脚掌沟壑纵横,怪不得外婆从不让我们这些孩子看她的脚了。我缓缓地按摩着外婆这双畸形的小脚,心里疼痛难忍,我的外婆,几乎一辈子都挪着这双美其名曰“三寸金莲”的畸形小脚,养家糊口,该是多么的痛苦啊,可却从来没听见外婆喊过一声累,她的隐忍和坚强让我肃然起敬。
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外婆去世多年了,我似乎早已淡忘,母亲平时也很少提起,可此刻,在母亲轻轻的叹息中,才明白对外婆的怀念,已然深深地刻在了心底。
作者:云淡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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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平安
审核 | 浩海紫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