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情感故障排除指南

文/ 陈童

大家好，欢迎收听早茶夜读，我是陈童，2019年最后一次说这句开场白，读的是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我觉得很圆满。

“一个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妇，普通人向来是把节烈分开讲的。”这句话揶揄普通人揶揄得太厉害了，一下子说出了普通人，准确的说是普通男士什么都不想耽误的心理。

我们普通人的特点就是资源有限，欲望无限，捉襟见肘，顾头不顾尾。对一个有上进心的普通人这种紧迫感就更强了，欲望死死被现实崩坏的缰绳捆着，错一点儿就跌回原点，所以大错是犯不起的。振保就是一个白手起家的典型，他“出身寒微，如果不是他自己争取自由，怕就要去学生意、做店伙，一辈子死在一个愚昧无知的小圈子里。照现在，他从外国回来做事的时候，是站在世界之窗的窗口，实在是很难得的一个自由的人，不论在环境上、思想上。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振保的扇子却还是空白，而且笔酣墨饱，窗明几净，只等他落笔。”来路艰辛，再怎么慎重都是不为过的。振保得掌控局面，扼住命运的喉咙，做自己生活的主人，得做主，巴黎妓女让他虽然花了钱却感到无法掌控，就成了屈辱的记忆；英国的初恋在振保回国前终于伸出了爱的橄榄枝，振保却拒绝了这种诱惑，虽然日后常常遗憾，但是这种自己做了自己主人的感觉，却实打实的是荣耀的回忆。

振保回国后和朋友王士洪夫妇住在一起，王士洪的太太王娇蕊是一朵被丰裕的物质和爱滋养出来的玫瑰，身姿摇曳，有风情又有天真，简而言之，是振保无法抵挡又无法承受的奢侈品，和娇蕊在一起感觉虽好，但是代价也太高了，成本和规矩是普通人理智的最后闸门，他不喜欢娇蕊常常毫无顾忌地打电话到他办公室里来，更不能承受背叛朋友的道德压力和来自母亲的压力，他“想起在爱丁堡读书，他家里怎样为他寄钱，寄包裹，现在正是报答他母亲的时候。他要一贯的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职业上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后他要做一点有益社会的事。”这样一想，跟娇蕊的感情就不得不掐灭了。

后来就跟母亲喜欢，规规矩矩的孟烟鹂小姐结了婚，这是个最完美的中国女人，被植入了“夫为妻纲”的程序，她爱他，“不为别的，就因为在许多人之中指定了这一个男人是她的，”极端秩序也极端无聊，在婚姻的安全秩序下，振保开始有规律的宿娼，补偿自己为了生活的牺牲，但是像烟鹂这样指令简单近乎传统女性机器的人也没法被三从四德驯服得没有丝毫感情的剩余，被振保冷落之后，烟鹂跟地位低下、样貌不佳的裁缝有了私情，振保发现之后更无所顾忌地喝酒玩乐，不拿钱回来养家，女儿上学没有学费，每天的小菜钱都成问题，烟鹂不得不变成一个勇敢的小妇人，乐于向人抱怨振保的行径，从保护走向破坏，反而有了自尊心，有了社会地位，有了同情与友谊。

小说最后振保把小柜上的台灯热水瓶一通乱砸，又泄愤又凄然，经历了短暂事故之后又回归了更加全面且体面的生活，

“事奉母亲，谁都没有他那么周到；提拔兄弟，谁都没有他那么经心；办公，谁都没有他那么火爆认真；待朋友，谁都没有他那么热心，那么义气、克己。他做人做得十分兴头；他是不相信有来生的，不然他化了名也要重新来一趟。”

资源有限的人生性价比最高的生活方式大概就是像振保一样做一个机器人吧，朝着既定目标遇佛杀佛，贞洁的另一重含义是稳定，热烈的另一重含义是越轨，在小说里，最迷人的是娇蕊，她天真热情，没有头脑，出人意料，任意而为，也因为她任意而为，不计后果，所以振保无福消受——娇蕊所代表的系统不稳定性对振保的终极指令“做个好人”杀伤力太大，振保只能忍痛割爱。“做好人”是振保的正面反馈机制，做了感情的牺牲后，他就加倍要做个好人：

“振保自从结婚以来，老觉得外界的一切人，从他母亲起，都应当拍拍他的肩膀奖励有加。像他母亲是知道他的牺牲的详情的，即是那些不知底细的人，他也觉得人家欠着他一点敬意，一点温情的补偿。人家也常常为了这个说他好，可是他总嫌不够，因此特别努力去做分外的好事，而这一类的好事向来是不待人兜揽就黏上身来的。”

像振保一样，简单的指令是学习工作高效的秘诀，唯独到了感情相关的领域，就像机器浇了水一样故障了，情绪一个又一个冒出来，怎么都无法用一个指令一次性解决，怎么解决都有剩余的不甘心不满足，无法用四书五经说服，只能靠本能去横冲直撞，释放了破坏欲，才能回归正轨——只是又总会再次越轨。

红玫瑰和白玫瑰的问题过去是男性专属，现在却算是普遍问题了。现代人这台机器，运行系统是“白玫瑰”，机心却是“红玫瑰”，热烈的情感热浪把电路烧毁，但对秩序的极度渴求又会让电路重生。

做机器还是做人，这是个问题，在规则林立又高效的现代社会，大概大家最后都会半AI化吧，鉴于情感的运行耗能太大，大部分时候都会按规矩办事，节省能耗。但是真的到了感情的事上，我觉得真出了故障还不如直接宕机，接受感情的洪流算了，把最真的情给最爱的人，反正不管怎样用理智镇压，感情也压不下去，只会变形成另外一些补偿性质的程序运行在日后的生活里运行，比如做好人，比如破坏欲。

说来说去又说回了“小说民国”，读了一年现代小说，找到一些做事的程序，发现了更多连时间都无法涤荡的“情绪”，这些跨越时代的问题和情感共鸣成了小说抵抗时间的利器——“情绪”也是 “小说民国”的关键词，它和感情一样越过了理性的暴政，有着自己的通道，“应该”高兴和“真的”高兴到底是两码事，一年下来，对负面情绪更耐受了，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接受情绪总比对抗情绪的心态平和多了。